後院祭刀坑中的真火還在燃燒,紫炎刀在坑中嗡嗡作響,四周早就布下的法陣應和著紫炎刀,在等待著用來祭刀的鮮活神魂。寧不為那雙冷酷狹長的眼睛中倒映著坑中的火光,落在那還未成形的紫炎刀上,心中屬於崔成泓對紫炎刀的渴望在翻騰,又被他生生壓了下去。褚峻站在他身邊,被抱著的小孩慢慢睜開了眼,目光落在那紫炎刀上,神情卻異常平靜。“嘭!嘭嘭!”黑色的夜幕之下,炸開無數絢爛的煙花。寧不為靠在椅背上抬頭看,點評道:“這煙花真醜。”褚峻眼中浮現出一絲笑意。寧不為的目光又落在紫炎刀上,“這刀也醜得很,還不如朱雀。”歡歡被褚峻抱著,睡眼惺忪,拽了拽褚峻的袖子,“母親,還不……祭刀嗎?”寧不為道:“這朵還成,勉強入眼。”“嗯。”褚峻表示讚同,問懷裏的小孩,“你覺得哪朵好看?”歡歡怔愣地抬起頭,看向漫天煙花,突然小聲的抽泣起來,漸漸地哭聲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了嚎啕大哭。“嘭!”又一朵煙花在夜幕下炸開。子時過,後院中所有的法陣瞬間失效,火坑中的真火也悄然熄滅。*所有的執念幻象碎成了無數星點,露出了他們所處空間的真正景象。寧不為和褚峻並肩站在一處火坑前,坑中真火長明,裏麵坐著個幼童的魂魄無時無刻不在受真火炙烤,此時正抱著膝蓋嚎啕大哭。分明隻是個刀靈,並哭不出什麽眼淚來,卻哭得聲嘶力竭,像是積攢了千萬年的難過與傷心終於找到了發泄的口子,轟然而出,卻又因為實在有太多,變得錐心泣血,悲慟難抑。這不是崔成泓的執念幻象,而是被他煉成器靈的親子崔元白的執念幻象。萬年前,崔成泓因鬥法導致雙腿殘疾,從此不良於行,接著被剝奪成為家主的資格,崔成泓的妻子王氏本對他一往情深,哪怕他殘疾也不離不棄,帶著崔成泓和兒子崔元白來到了中州的一個小城,打算隱姓埋名,不問世事。可崔成泓心有不甘,四處尋找恢複腿疾的辦法,又因心中苦悶而沉迷女色,夫妻日漸生疏,王氏生出心魔,自此性情大變,將滿腔怨憤發泄在了崔元白身上,動輒打罵,使得崔成泓愈發厭惡。崔元白五歲這年,崔成泓不知從何處得來了以生人祭刀煉器靈的法子,多番嚐試未果之後,將目標落在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身上,崔元白生來天靈之體,聰慧早熟,性格堅韌,又未被世俗沾染,魂魄幹淨無瑕。於是不顧王氏阻攔,崔成泓命人讓崔元白辟穀洗髓多日,上元之夜子時,將五歲的幼童投入火坑之中,煉肉化骨,生魂受真火炙烤煎熬九九八十一日,終煉成靈寶紫炎刀,其妻王氏不堪忍受,自刎刀前。崔成泓憑借此刀聲名大噪,退出崔家本家,另立崔氏一族,後本家絕滅,崔成泓一支卻綿延不息萬餘年。崔成泓練就紫炎刀千年後,已臻大乘化境,飛升之時卻心魔境難斬,隕落中州,紫府落於中州樂源城雨眠山,紫炎刀於紫府生根,刀內器靈日夜受真火炙烤,執念不化,自成幻象,直至萬年後,紫府秘境被人發現。寧不為和褚峻看完小器靈的回憶具象,皆是良久沉默。崔元白被煉成器靈時隻有五歲,他魂魄的身形和心智也便永遠停留在了五歲,他所有的難過與傷心,凝聚萬年所成的執念也不過是死前想吃上一頓飽飯,再和自己的父親母親去看一看上元節的花燈,如果娘親能答應給他買串糖葫蘆,便再好不過了。他等了上萬年,才終於等來了兩個人。一個給他遞了想吃的點心。一個給他買了想吃的糖葫蘆。稚子所求,也僅此而已。第65章 藏海(八)崔元白哭了許久, 才抽噎著停了下來。他依舊是變成刀靈時那副瘦弱的模樣,整個小魂魄幹幹淨淨,他從真火中站起來, 對著寧不為和褚峻規規矩矩的行了個大禮, 聲音稚嫩,卻竭力讓自己顯得沉穩,“謝、謝謝……”他有些茫然地仰著小臉看著寧不為和褚峻, 不知道該作何稱呼,呆呆地飄在真火裏, 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些苦惱的問:“兩個父親?”他被煉成刀靈的時候還太小,分不清楚主人和父親的區別,他做刀靈的時候主人是他的父親,便一直以為主人就是父親,刀靈的本能是會認主, 麵前這兩個人一起完成了他的願望,便都有資格用紫炎刀。可是刀隻有一個,怎麽分呢?好在對麵兩個人沒有讓他苦惱太久,寧不為道:“你不必認主,你在刀中被困萬年之久,可願意恢複自由身?”崔元白聽得一愣,飄到火坑邊緣問:“萬年是多少年?”寧不為:“……一萬年。”“一萬年是多少年?”小刀靈死前還沒有學到這麽多數, 即便後來成為刀靈住在火裏, 他天天都很疼, 父親更不許他出來, 幾乎同外界隔絕, 什麽都不知曉。寧不為居高臨下看著他幹淨的眼神, 罕見地沒有不耐煩, “很多個一年,能過數不清的上元節。”“這樣啊。”崔元白有些難過地低下頭,小聲道:“那歡歡……好多個上元節都沒過成。”寧不為十分冷酷道:“如果你要認主,以後所有的上元節也過不成,別的小孩在外麵吃糖葫蘆,你就隻能待在火坑裏被火燒。”崔元白有些焦急地抬起頭來,想說什麽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說,看著要哭不哭,可憐極了。好在寧不為混賬,還有個靠譜的,褚峻走到火坑前蹲下來對崔元白道:“你想從刀裏出來嗎?”崔元白呆呆地望著他。“可以吃到糖葫蘆,小點心,和其他好吃的。”褚峻解釋道。“真、真的嗎?”崔元白眼睛裏迸發出亮光,可沒多久就黯淡下去,“可是父親說我、我隻能永遠待在這裏,出去會死掉。”他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不會死。”褚峻溫聲道。到底隻是個五歲的孩子,寧不為和褚峻又幫他實現了“願望”,現在在他心裏便是兩個大好人,他扒在火坑邊上小聲道:“那太好啦……這火燒得我好疼。”“等一下會更疼。”寧不為伸手戳他的臉,結果被手指從他臉上穿過去,還被那真火燎了一把,頓時一陣鑽心的疼。“歡歡不怕。”崔元白衝他露出個乖巧的笑容來。“不會疼太久。”褚峻對他道。寧不為盯著那火皺了皺眉。兩個人準備出去時,崔元白有些著急地出聲:“你們……你們還會回來嗎?”褚峻點頭,崔元白又滿心期待地看向寧不為。寧不為道:“待好別動。”崔元白立刻就乖乖坐好不動了。片刻後,兩個人破水而出,重新回到了瀑布前,那柄高達幾十丈的紫炎刀已經縮小成了正常刀的尺寸,被寧不為握在了手裏。褚峻道:“你想好了?”寧不為拎著紫炎刀看了一眼,嫌棄道:“這刀真是越看越醜,朱雀好歹能看。”朱雀窄刀:……他說完看了褚峻一眼,“你真有把握?”褚峻點頭,同他解釋道:“這孩子的魂魄化作刀靈時魂魄俱全,骨肉都被煉進了這紫炎刀內,雖不能將這孩子重新變回人,以紫炎刀為骨肉,讓他重新化形完全可以,隻要修煉方法得當,可與尋常幼童一樣成長,且不死不滅,永存世間。”寧不為勾唇笑道:“你還真去研究了。”“嗯。”褚峻的目光掃過他被真火燎的指尖,幫他覆了層薄薄的靈力上去,那股鑽心的疼頓時消去了大半。寧不為摩挲了一下傷口,“這真火如何處理?”“將這紫炎刀煉化塑形。”蒙蒙水霧裏,一柄通體漆黑生有骨刺的寬刀懸於水麵,訣落陣起,自刀身而生的真火被緩緩引出,太極印懸於紫炎刀之上,將裏麵縮成一團的小刀靈牢牢護在裏麵,將他同真火徹底隔絕而開。寧不為操控著朱雀窄刀,將紫炎刀中不屬於崔元白骨肉的部分強行撕扯了下來,看著那一小團刀靈疼得打滾,皺起了眉。灼灼刀光中,褚峻的目光落在寧不為身上,又想起了許多年前他問自己的那個問題。那天婁州下了很大的雪,郝諍怕凍壞了院裏這群金枝玉葉的小公子,便讓他將劍術課改成了講課。他簡明扼要的同這群小娃娃講了幾個用刀的老祖和他們的名刀之後,目光掃過下麵的學生,便見坐在角落的寧乘風竟在認真聽講,聚精會神地盯著他。褚峻便忍不住多講了兩句。很快下課鍾悠長的聲音傳來,他便收了竹卷起身離開。然後就被突然出現的寧乘風堵在了半路上。少年穿著萬玄院統一製式的朱紅外衫,紮著高馬尾,雪落在他染著笑的眉宇間,頃刻極化,“褚掌教留步。”這小子看著幹淨乖巧,其實皮得很,膽子也大,他修殺戮道,雖然道心已毀,但尋常人也不喜靠近,那些小孩見了他躥得比兔子都快,偏偏寧乘風每次都湊上來招惹他。“何事?”他臉上帶著麵具,聲音透過麵具之後也變得截然不同,聽起來有些粗糲。“學生有問題想問。”寧乘風笑眯眯看著他,像隻耀武揚威的小豹子,圍著他轉了一圈,還裝模作樣的伸手幫他拍了拍肩膀上的雪。褚峻渾身一僵,語氣也變得生硬起來,“問。”“方才你說崔成泓用他兒子祭刀練出了刀靈,那有辦法再將刀靈變回人嗎?”寧乘風抱起胳膊,歪了歪頭,馬尾上紮的玉帶在雪地裏有些晃眼。從未有人問過他這種問題,褚峻本人也從未想過,他沉默了片刻,實話實說,“不知道。”少年頓時驕傲起來,笑道:“原來褚掌教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褚峻不解:“為何想將刀靈變回人?”既然已成器靈,那便不再是人,而是器具。寧乘風理直氣壯道:“後天刀靈也是人,成千上萬年待在一處不悶嗎?刀靈不生不滅,沒有實體,他如果想吃東西了怎麽辦?他想成家生子怎麽辦?如果他很討厭自己的主人想換一個又該怎麽辦?”褚峻:“…………”這些問題實在幼稚且沒回答的必要,他抬腳便走。寧乘風往後蹦了兩下伸出胳膊攔住他,笑眯眯道:“褚掌教答不出來惱羞成怒了?還是生氣啦?”褚峻覺得他甚是聒噪,抬手點在了他眉心,將他定在了原地,“等我知道便告訴你。”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你先給我解開這定身咒!”寧乘風在他身後喊:“褚掌教!褚峻!姓褚的”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沒有修煉,在藏書閣翻了一夜的書,卻依舊無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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