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大家沒想到的是,平時掖著藏著的何一味,今天終於暴露了廬山真麵目。他異乎尋常的酒量,連他自己也嘖嘖稱奇。讓何一味沒有想到的是,矢村今天帶來的女人真就是他辦公室裏那個精明的女孩。她與何一味認識,所以就頻頻向何一味敬酒。讓男班長沒有想到的是,他會在趙莉家裏遇見夢寒,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夢寒竟然是老同學何一味的妻子。心裏一有事兒,酒也不免多喝了一些。也許是當領導當出了經驗,怕言語有失,他索性不怎麽理會大家,收斂起誇誇其談,反倒像一個聽眾了。班長的眼光總是若即若離地瞄著夢寒,心裏的感覺挺怪。


    酒宴一直進行到很晚,孩子們先後去睡了,大人們還在東拉西扯地沒完沒了。因為事先有約定,誰也不好先離開,所以酒桌一撤,又換上了兩張麻將桌。會玩麻將的在一起搓麻將,不會玩或者不願意玩的,則在另一邊甩撲克。趙莉家樓上樓下,大大小小有七、八間房子,何一味與夢寒在撲克桌上支撐了好一會兒,終於招架不住了。她對另外幾個人說:不行了,我得睡一會兒,你們玩吧,夢寒也藉機打退堂鼓。別人不好再讓,就放他們去了。趙莉本想說句笑話逗逗何一味兩口子,見他們確實困得不行,也就打住了。


    二人鑽進樓上的一間房子,夢寒反手插上門。我有點喝多了,昏頭脹腦的。何一味衣服也沒脫,就趴在席夢斯床上,夢寒一邊來幫他脫衣服,一邊說:糟糕,你的藥瓶忘帶了,晚上你能睡好覺嗎?何一味翻過身來,充分地享受著席夢斯墊的柔軟和舒適。夢寒,咱們為什麽不能要個孩子呢?他不等夢寒躺在身邊,手腳就不老實起來。這是在別人家,你規矩點好不。你怎麽一喝酒,就提要孩子的事兒。何一味說:喝酒怕什麽?酒精能讓孩子變得更聰明。酒勁一湧上來,不一會何一味就稀裏糊塗地睡著了。他睡得特別香甜,他沒有夢見小梅,也沒有夢見那扇印有黃玫瑰圖案的門,也沒有夢見那條寬敞的走廊,他根本沒有做夢。


    夢寒幾乎徹夜無眠,剛才萌生的困意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她在丈夫均勻的喘息聲中,追憶著一些恍然不再的往事。後來她坐起身,靠在柔軟的床頭上,一遍一遍反問自己:為什麽要跟何一味到這裏來?為什麽會遇見男班長?為什麽何一味今天沒有夢遊?她的眼裏就有了淚水,淚水滴落在何一味的臉上,她沒有感覺,他也沒有感覺。


    男班長是淩晨四點半才爬到床上去的。小芳因為賠了幾百塊錢,正喋喋不休地向他叫屈。困意在男班長的大腦深處蜜蜂一樣盤旋著,但是一想到夢寒那雙如水般的眼睛,就好像有一根蜂刺,紮痛了他的神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不,應該說這是個真事兒。班長像在哄小孩似地說起來。還記得我弟弟麽?他在上大學時交了個女朋友,女孩長得挺漂亮,而且挺懂事,兩個人處得那叫好哇,好得跟一個人差不多。後來我弟弟死了,被一夥流氓捅死了。有人說他是管閑事兒,有人說他是見義勇為,有人說他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女朋友。反正他被人捅死了,死得很慘。反正許多年過去了,案子也沒破。我弟弟就這麽白死了,才二十多歲,他那個女朋友大病了一場,聽說是精神上受了刺激。後來別人給她介紹了多少個男朋友,她都沒看。假話這東西真是越傳越真,其實想想也沒什麽。我弟弟畢竟不在人世了,他女朋友嫁給誰跟我有什麽相關?喂,你聽著嗎?男班長感覺到小芳肥胖的身體壓在自己的胸口上,非常沉重。他推了推,發現小芳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他把小芳拖到一邊,嘴裏還在輕聲地說:夢寒跟從前不太一樣了,要是她當初跟了我弟弟,現在會變成什麽樣呢?他瞅了瞅睡眠中的小芳,不再想了。


    雨季是短暫的,在人們還沒有準備好的時候,它就已經結束了。但雨季並沒有消亡,它把黴變的感覺留在了人們的心裏。


    何一味再一次找到心理門診關醫生的電話號碼時,城市的天空已變得有些蕭瑟了。何一味急著想把昨天的夢講給某個人聽,他想起了關醫生。他按了兩遍,才按對號碼。麻煩你,我找一下關醫生。那邊仍是一個男人沉穩的聲音:噢,是你,我聽出來了。我們通過話。他確信這個人就是關醫生。他問:看來給你打電話的人也並不多,我已經很久不和你溝通了,你一下就聽出了我。關醫生說:如果你知道我是個盲人,你就不會懷疑我的聽力了。告訴你,我能用耳朵看到一切。何一味說:我真想不到你會是個盲人,你確實能看到一切。是這樣的,我始終擺脫不了夢的糾纏。以前,我總是夢見妻子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他們喝酒吃飯,談情說愛。我是一個局外人,看他們在我麵前象動物一樣表演著一切,包括那種男女間的事。有一個階段,我不會做夢了,我很害怕,害怕自己真的患了什麽不治之症,比如癌症了,愛滋病了,白血病了,整天跟死了一樣。但是後來我又做夢了,你不知道,每到夜裏,我做的夢幾乎完全一樣。


    你說說看,我很有興趣。關醫生的聲音非常平靜。


    何一味把自己的夢講給他聽。他講到樓梯、走廊、牆壁、吊燈,還有印刻著黃玫瑰圖案的門,叫小梅的女人,那間大而空洞、典雅而又陳舊的房間。還有小梅說的話,和她那憂鬱、無助、閃躲的眼神。昨天夜裏,她跟我說,我再也不要去她那裏了。她說我的妻子是個好女人,她從來沒有對不起我,更沒有背叛過我。小梅的言談舉止、一顰一笑,都像是一個二、三十年代的煙花女子。她把我推出門之前,輕輕地說了句永別了,然後我就踉踉蹌蹌地往回走,步履那麽沉重。再後來我就醒了,我看見妻子正在陽光下擦玻璃,她張開的手臂在空中揮舞,像一隻蝴蝶。我們家住十三樓,我擔心她不小心會摔下去。我喊她,夢寒--夢寒--她好像沒聽見。然後仍然揮舞著手臂,忽然,她不見了。我再一次醒來,這一次是真的醒來。我發現那是兩個連續著的、拆不開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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