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是她的長眠之處,在東境有難之時,獻上最後一點點靈力,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也是她殘存此處唯一的理由。 降婁溫柔的視線與記憶中別無二致,微弱的聲音像是要散在空氣中一樣:“我早已死了。靈體回歸東境的土地,就像它當年供養我一樣。這是你親眼見到的,不是嗎?” 嶽沉舟閉了閉眼睛。他覺得這晚夜風的溫度堪比當年寒境深處肆虐的冰霧,從四肢滲透入體內,將每一根神經都凍成了脆弱的固體。他整個人都忍不住顫抖起來。 降婁無比眷戀地伸手撫摸嶽沉舟的臉,可透明的手指穿過空氣,生生停頓在離他的臉頰還有一寸的地方。 “你從前不是這麽愛哭的孩子。”她笑著道,“可惜如今我不是降婁,我隻是她剩下的最後一點神魂。否則,我該抱抱你的。我們小時頃,還是同從前一樣愛撒嬌呢。” 這句話裏隱藏的東西太多,嶽沉舟足足過了好幾秒,才將心頭的酸澀再次壓了回去。 ——如果時光回溯千年之久,當年的時頃聽到這種話,一定會惱羞成怒,非要鬧上一場才算數;然而歲月急速前行,白駒過隙,就連這樣普通的笑鬧,也早就變成了觸手不及的奢望。 他控製不住喉頭劇烈堵塞的哽咽,捂住臉,將額頭貼在冰冷粗糙的牆壁之上,淚水從指縫間顆顆低落,發出無聲的哭泣。 “對不起,對不起……師姐,我真的……對不起。” 他像個孩子一般來回擦拭著淚水,隻知道重複說著對不起,再也說不出第二句話來。 降婁並不意外在他嘴裏聽到這些,她的身影向前滑動,然後伸出手輕輕地將嶽沉舟抱進懷裏。 “小時頃真的長大了。”她的眼睛裏寫滿了溫柔入骨的哀傷,搖了搖頭,“都過去了,時頃,那些都過去了……放下吧,不要再折磨你自己。” 放下嗎…… 怎麽放下呢? 那些過往太過沉重,是我獨自一人背負了千年之久的罪孽,久到它已經長在了皮肉裏,成為了嶽沉舟的一部分。 或許隻有被刀劍貫穿心髒,被惡魔啃食靈魂,徹底消亡的那一天,我才能夠徹徹底底地與它脫離吧。 這樣卑劣而懦弱,滿手都是鮮血的人,有朝一日,有幸與你們相遇的時候,你們還能再一次接納我嗎? 嶽沉舟含淚的目光茫然而無助,就像一隻失去了方向,不知該去往何處的獸類,他輕聲問道:“師姐,你會……恨我嗎?在你們最痛苦的時候,我什麽都做不到,最後卻偏偏……隻有我活了下來。如果沒有我,或許帝師不會飛升,靈境不會消亡,所有人還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誰也沒想到,戰局會像當年那樣慘烈,打得他們如此措手不及。事到如今,再回想起來的時候,他仿佛隻能記起寒嶽隻身赴死之時微笑的眼睛。 ——那是一切訣別的起點,也是宿命與因果的開端。 降婁久久地與他對視,隨後又一次笑了起來。 “當年我不懂為何帝師在最後的時刻將你禁於靈境不得出,叫你眼睜睜看著所有人一個一個輪番死去。看似是保護,可若放到我自己身上,我絕不願意成為最後活下來那個人。我相信你也是如此。” “我天資愚鈍,素來不如你們……可這麽多年過去,我也隱約摸到了一點天道。”她深深歎了口氣,“若是靈境注定有此劫數,那便是宿命。我敬仰帝星,信任他的所有決定,就如信任你們所有人一樣。” “……活著的人,總要比死去的背負得更多。我實在不願意看到那個無憂無慮的小時頃,將自己禁錮在最惡毒的魔咒之中。” 嶽沉舟怔住了。 他看著她的手穿過自己的肩膀,虛虛地落盡沒有溫度的空氣裏,隻覺得五髒六腑傳來鑽心一般的疼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擠出了輕微的哀求。 “師姐……別丟下我,別丟下我獨自一人……”他終於痛哭出聲,“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做。” “天地運轉,此消彼長。總能相見的。”降婁溫柔地撫摸他淚流滿麵的臉頰,“靈境沒有消亡。時頃,靈境從來就不是一個地方。有你在的地方,才是靈境。” …… 嶽寒的腦子有一瞬間的空白,一種荒謬和滑稽的感覺突然襲上心頭。 魂魄深處的感覺告訴他,應該阻止金烏說下去,然而身體卻無法做出任何反應。金烏落地有聲的字字句句依然傳進了他的耳朵。 “時頃將你的轉世養大,對你傾囊相授。那麽他告訴過你,當年正是因為他的師父——帝星的利用,我們才打了一場無比慘烈的仗嗎?你的真身受盡折磨被毀,無數昔日的好友都死在紫垣的算計之中。我們流過的血、得到的教訓難道還不夠多嗎?” 金烏的視線如同一道閃著猙獰寒光的利刃,淩遲一般,一刀一刀劈進了嶽寒的心裏。 “寒嶽,不要再執迷不悟了。你不僅是靈境的寒嶽,還是天下靈獸之首。你還記得他們嗎?玄虎、升卿、九尾……他們是怎麽死的,你全都忘了。辰星……降婁當年受盡侮辱,寧死不降,至今魂魄生生不滅。僅僅因為信任追隨著帝星紫垣,靈境上下數萬條性命,除了他的親傳弟子時頃,死的死,傷的傷……靈山腳下的水被血染成了紅色,整整三年都不複清澈。他功德圓滿,順利飛升,然後……斬斷了天梯,斷了所有人的生機。” “紫垣飛升的路,是用我們所有人的命堆出來的。而時頃的命,是用你的命換的。” “靈境——隻不過是紫垣處心積慮多年,偽造出的極樂之地罷了。” “不要再執迷不悟了。時頃或許對你很好,但那不過是因為他永遠欠著你一條命。無情道的靈修,骨子裏是冷的,他們隻會愛他們自己。” “……永遠。”第97章 時針之歌(十一) 類似的話,嶽寒在白暨的嘴裏也曾聽到過。 ……為了修複天梯,拯救天下生魂,再次見到紫垣……他一樣還是會選擇犧牲你。 ……靈修……他們就是這麽沒有心的東西。 嶽寒咬住牙關。他簡直恨透了這些自以為是、高高在上的“故人”。 他們總是這樣,突然出現在自己的生命中,頤氣指使。就像一群躲在暗處,誓要撕毀自己唾手可得的幸福的魔鬼。 每一個人都在自己耳邊不斷重複:放棄吧,他不可能愛你,你根本就無法留住這樣一個人。 他的唇角繃成冰雕一般的線條,死死控製自己不露出一絲多餘的表情,甚至淡淡瞥了他一眼:“那又如何?千年前我用命去換他的命,千年後,我一樣願意這麽做。” “你不信?”金烏睜開雙眼,一動不動地看著嶽寒,眼神中流露出無比自嘲的神色,“你居然不信。” 他輕輕揮動衣袖,嶽寒隻覺得耳邊再一次風聲呼嘯,黑暗突然降臨,卷起無邊旋渦,夜明珠組成的星圖開始不斷轉動、交錯、切換,仿佛在暗處張開了一隻巨大的眼睛。 嶽寒的瞳孔逐漸睜大了。 “你自己看吧。”金烏的聲音從虛空中傳來,“降婁的本命法寶琉璃鏡,回溯往昔,虛虛實實。以你的能力,應當可以判斷我有沒有騙你。” ——他看見一片冰天雪地的純白世界裏,美輪美奐的宮殿被雲頂與風雪覆蓋,白玉台階蜿蜒而下,通向霧氣繚繞的雲海。 台階的下方跪著一個人,他長發上落滿了霜雪,微微上挑的眼尾輕柔地闔著,柔順地抬起淺淡到沒有一絲血色的臉,溫順地接受麵前男人的親吻。 ……宛若一對繾綣的愛侶。 那個身影,即便隻是遠遠隔著風雪看一眼影子,嶽寒也能認出他是嶽沉舟。 或者說,是很多年前的嶽沉舟。 那人的身體因為冰冷或別的什麽原因,不停地顫抖著,就連纖長的眼睫都隨之顫動,猶如一隻迎著風雪的蝴蝶。 他身前的男人無比溫柔地擁抱親吻著他,那一身標誌性的紫色長袍瞬間刺痛了嶽寒的眼睛。 ——帝星,紫垣。 …… “有你在的地方,才是靈境。” 降婁話音落地的那瞬間,就像一直以來的禁咒霎時間被喚起,在漫長的歲月中早已不堪重負的嶽沉舟,被最後一道枷鎖重壓在脊梁之上,壓得他苦不堪言,隻能逐漸屈起膝蓋,跪倒下去。 恍恍惚惚間,嶽沉舟隻覺得雙腿之下皆為皚皚的白雪,他的長發覆著一層薄霜,逶迤在無暇的雪地之中,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跡,很快就被風雪再次掩埋。 好冷。 怎麽會這麽冷。 時頃抬起結成白色的睫毛,看向麵前巍峨到直入天穹的靈山,意識仿佛隨著這白雪一起凍成了冰。 靈境不是四季如春的嗎?為什麽會這麽冷。 比萬古不變的寒境還要冷上幾分。 他想起來了,就在那一年,靈山上落下了萬年以來第一場大雪。 時頃的嘴唇已經變成了青白色,雪白的衣衫向著四麵八方鋪開,與這雪色完全融成了一體。 他長跪於這樣的冰雪之中,看著寒風裹挾大顆大顆的雪花,呼嘯著奔向霧氣繚繞的山巔。 如此遙不可及。 “帝師!時頃……請戰!” 他用力叩首,額頭不知道第幾次砸在堅硬的白玉石階上。 “時頃……請戰!” 他仰起頭顱,再次重重跪下叩首,如此循環不休,仿佛不知疲憊似的,哀求著山巔大殿中的人。 回答他的,隻有山巔亙古不滅的重重金色光點。 他能感覺到一道漠然而充滿威嚴的目光居高臨下地落在他的身上。全身上下早就已經掛滿了冰晶,這讓他整個人幾乎失去了顏色,隨時要化作漫天飛舞的碎雪。 “時頃……請戰北境!” 隨著他的動作,脖子裏金色的鎖鏈發出劇烈的晃動,叮叮當當直響。這鎖環上麵時不時浮動銀白禁咒,死死扣住他全身上下所有靈力關竅,將他的氣力控製在一定程度以下。 ——正好是無法離開靈山範圍的程度。 時頃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如此孤立無援。 體內被鎖住的大穴隱隱作痛,仿佛從那幾處漏了風,將這刺骨的寒冰灌入血脈,一寸一寸的掠奪他身體最後的熱度。 他搖搖晃晃,再次重重在雪地裏磕了下去,聲音越來越微弱。 “帝師……求求您了,讓我出戰吧……” 這是嶽沉舟的記憶深處,最最絕望而漫長的九天。他被帝星圈禁在靈山山巔的雲鏡之內,殿中大門緊閉,琉璃瓦上壓著厚厚的白雪,頭頂是蒼茫到沒有盡頭的天空,而腳下還能遠眺到東西南北四處猩紅色不斷蔓延的戰火。 哪怕千年之後的今天,他回憶起那段歲月,腦海中也隻剩漫天肆虐的風雪、直入骨髓的無聲寂寥,以及那個不知道該怎麽做,隻能一遍一遍俯趴於長長的台階下,長跪不停的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緊閉的殿門內才響起了虛幻而縹緲的聲音。 “可有動情?” 時頃渾身一顫,深埋進雪中的額頭難以遏製地戰栗著。 他想說沒有,我自始至終從未違背過您的教誨,沒有違背天道,我沒有動情,不管是對世間千萬生靈,亦或是對特定的某一個人。 然而他張了張嘴,脫口而出的話依然還是那句:“……時頃,請戰。” “為何有情?” 紫垣的聲音由遠及近。 緊接著,時頃覺得一雙溫熱的手輕輕撩起他的長發,溫柔地摸在他後頸的鎖環上。 鎖環接觸到主人的觸碰,光華大盛。一瞬間,體內澎湃的禁咒之力仿佛凶狠咆哮的野獸一般掙開牢籠,湧進四肢百骸之中。 時頃悶哼一聲,咬住牙關將這洶湧的疼痛狠狠咽了下去。 “還記得當初我教過你什麽嗎?” 紫垣似乎有些意外,淡然的視線落在時頃瘦削而脆弱的肩頭。然而後者的肩胛骨繃成一個堅硬的弧度,在這樣冰天雪地的環境當中,有一種霜花一般一碰即碎的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