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視線,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他曾經覺得過去的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他隻要嶽沉舟的未來就夠了。  然而現在他覺得不夠,怎麽樣都不夠。  過去,當下,未來……他都要陪在他的身邊。  如果嶽沉舟正被某些東西禁錮在高聳的雲端之上,那麽這一次,就換他來拉住嶽沉舟的手,將他帶離那片空曠而亙古的孤獨神殿,一同墜入凡塵之中。  ……第99章 時針之歌(十三)  嶽沉舟抬頭看向灰沉沉的天空。  繁華城市的夜晚,燈火通明,連星子都看不見幾顆。  他一時竟有些懷念起從前在靈境的日子。  他是九曜星君中最後一個得封之人。他受封那日,九星連珠歸位,大世界降下神光,將整片靈境都映照成恢弘無比的模樣。  在那之後,便是漫漫無盡頭的靈魔大戰。  靈境之人駐守於各地,剛開始,魔修還未像之後那麽猖獗的時候,是有過一段十分忙碌而快樂的日子的。  每每回靈境述職,他們齊聚一堂,百無禁忌。大部分靈獸都不喜歡維持人形,便在此時化為原形,一時間群魔亂舞,襯得偌大的靈山都顯得拘束了不少,跟馬戲團似的。  那時候,紫垣的無情道還未修至臻境,並不像之後那樣無情到骨子裏。有時候,他拗不過時頃,也會從山巔的靈殿中下來,與他們一道作樂,甚至有一次還醉在樹下,把臉埋在金烏的羽毛底下沉沉睡去,驚得那隻金色大鳥一動不敢動,僵成了一座雕塑,就這麽一直到了天明。  嶽沉舟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他也學著降婁的樣子,背靠著落滿灰塵的鍾樓,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金烏一定很恨我吧。”他斂去嘴角的笑意,“我還記得當時他抱著你的……遺體,看向靈境的方向。立下誓言說此生再不入靈境半步。他眼神中切骨的恨意,我到現在還能想起來。”  降婁沒有說話,她溫柔地看著嶽沉舟的側臉。  他的長相與千萬年前沒有任何區別,但要說一模一樣,卻也是不對的。  從前的時頃天賦傲人,少年驚豔,那種骨子裏的光華與意氣幾乎從全身每一個毛孔中流淌出來,走到哪裏都像一輪明媚的太陽。  然而現在那種光芒已經不見了。或者說,它深深地埋進了這人的身體深處,隻有偶爾舉手投足之間,才能隱約透出一點點從前的影子。  她的心攸忽疼了起來。  “我沒有再見過他。我已經死了,隻剩一縷神魂寄於此處,一年也不見得醒來一次。並不想再與別的什麽人有牽扯,壞了這世間的因果。”降婁搖了搖頭,將腦袋虛虛地側在嶽沉舟的肩膀上,“魔修亡了,靈境亡了,天道又如此虛無縹緲。他拿著我的琉璃鏡,不斷在過去中沉淪,最後隻會將這股恨意轉移到你的身上。你……莫要怪他。”  嶽沉舟怔怔僵住,整個鼻腔都像是灌滿了酸澀的檸檬水:“師姐,這樣對他不公平。”  金烏出生於浮山,性好逐日。他生來就喜愛自由,喜愛生機旺盛的地方。  ——可如今的降婁根本無法離開這片狹窄的區域。強烈的生機會讓她虛弱,乃至最後消散。  所以,金烏在此處的地勢上做了手腳,讓這片地方在不生出邪祟的基礎上,保持最為濃鬱的陰氣,都是為了能讓降婁的這縷神魂存在得更久一些。  當年那個每日清晨追逐初陽的三足金烏,就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默默陪伴了這抹神魂數千年。  “公平不公平的,已經沒有意義了。”她伸出手來,看著自己透明而虛弱的指尖,萬般感慨都化作一聲歎息。  “人死如燈滅,我也無法再入輪回。這樣的等待,不過是虛妄的執念罷了。”  嶽沉舟艱難地閉上眼睛:“可是當年你們已經……”  “你知道嗎?他的姻緣命格在未來,很久很久之後的未來——還在靈境的時候,我便已經知道。”降婁溫柔地打斷他,毫不留戀地笑了笑。  那笑容一閃而逝,虛幻得仿佛隨時要散在風裏一般。  “他能從我這裏得到的……大概隻有短暫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幸福,以及如今日複一日看不到盡頭的痛苦。”她緩緩道,“在推出他命格的時候,我便隱隱約約有了些預感。都說天道循環,星辰輪轉,九曜星君以紫微垣為尊,靈境享天下供養,本身便是天道化身……如今看來,這話真是大錯特錯。”  嶽沉舟陷入了一種長久的沉默之中。  “天道……便是要我們靈境覆滅的,是不是?”降婁溫聲問道,“靈境注定有此一劫,無論如何都無法逃脫,我猜得對嗎?”  在嶽沉舟的身後,瑰麗的琉璃時針發出輕微的響動,哢嚓一聲,再次向前挪動一格。  除此之外,隻剩下嶽沉舟輕微的呼吸,噴在昏暗的夜色裏。  他的目光沒有焦距,愣愣地看向遠處的高樓與燈火。  “帝師試過了所有的辦法,依然不行。”不知多久之後,嶽沉舟閉了閉眼睛,開口道。  說出這句話,他覺得自己短暫地喘了口氣,就像一場獨自前進,漫長沒有盡頭的馬拉鬆,突然看到了途中的一個驛站,以此證明他的一切努力都還在正軌上一樣。  他沉默了片刻,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底閃爍最後一絲浮光。  “天道預示著靈境覆滅,無論用何種方法都無法改變。這是靈境萬年以來最大的劫數,它在因果之內,冥冥之中。”  “……是嗎。”降婁露出了一個十分清淡的笑容,“原來……是這樣。怪不得魔尊在最後關頭如有神助,能在九個月內輪番攻破四方九境。若是早有注定,倒還算說得過去。”  她順著嶽沉舟的目光,也看向燈火輝煌的遠方,不知看了多久之後,突然抿著嘴偏頭看向嶽沉舟。  “若是放在當年,我大約也會生出恨來。可是時頃,你看……”  她向前舉起手來。那一瞬間,掌心驟然綻放出微弱的光澤,一道紫色的光線向著天穹射了上去,很快便縮小,消失在視野之中。  降婁不慌不忙地結了個印,沒過多久,灰蒙蒙的雲層被靈力推動,向著四麵八方退開,露出清晰而廣袤的一小片夜空。  往日在城市中不可能看到的星辰如同鋪在鏡麵上的鑽石,組成了一副閃耀的星圖。  天幕與地平線交界之處,那極東的島嶼上方,一顆無法忽略的明星高懸,安靜地散發出溫柔而持久的光線。  “你看,靈境的辰星早已隕落在千年之前,可天上的辰星卻依然璀璨如初,照拂東境這片土壤。”  降婁微笑起來,眼底映出星輝那樣溫柔而執著的光。  “靈境終已成為過去。生魂多如繁星,都會沿著自己命定的軌道繼續運轉下去。”  “我終有我該去的地方,金烏也會等來他的命定姻緣。天下萬般皆如此,執念都是虛妄,不若把握當下。”  “小時頃,你也有自己想做的事,也有想愛的人。”  降婁伸出手來,虛虛地把嶽沉舟的肩膀抱進自己的懷中:“若是熒惑、鬱攸、玄鴞、曦木……他們也存了最後一縷神魂,一定也像我一樣,希望我們的小時頃能夠像從前那樣快樂地生活。我們會在另一個地方看著你……好好活下去吧,時頃。”  嶽沉舟向後仰倒,試圖像從前一樣窩進降婁的懷裏。  然而這個懷抱空蕩而冰冷,隔著咫尺的距離,隻剩夾雜著灰塵的風穿行而過。  “我不想做那個唯一活下來的人,師姐。”  可是……那些昔日觸手可及的身影已經走得很遠,逐漸消失在道路最前方刺目的白光之中,任他如何追趕,也無法再觸碰到他們的身體,如同往日一樣並肩而行。  而白光在眼前一點一點炸開,變成了一副扣在他後頸之上的鎖環,無數的禁咒如同流水,從後頸匯入心髒,變成一滴一滴的血液,逐漸流進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  白光的盡頭,嶽沉舟怔忪地看著那個無數次出現在他夢中的紫袍背影。  他手執鳳凰簫,華貴的衣擺如九天飛鳳一般騰起,背影是那麽不可一世,卻又透著徹骨的孤傲與寂寥。  他站在離嶽沉舟一步之遙的地方,最後撫摸了一下嶽沉舟的頭頂,惋惜地歎道:  “你真的不與我一同飛升嗎?天梯很快就會斷裂,這個世界的靈力會枯竭,會消散,即便是你,也終會因為五衰而死。時頃,我不想看到那一天。”  嶽沉舟感覺自己的臉上淌滿了斑駁的淚水。  他想問,如您一樣,修至飛升之時,心裏想的是什麽呢?  是否有那麽一點點情緒,可以稱之為喜悅或者歡欣?  我們消耗如此漫長的生命,受千千萬萬的生魂供養,僅僅是為了有朝一日飛升上界,去到那傳說中無欲無求無妄無心的無色界,做那高高在上的神佛,或是冷心冷情的仙聖嗎?  他什麽都沒有說,隻是搖了搖頭,踉蹌著跪倒在地上:“帝師,我放不下。”  紫垣俯下身子,像是初次認識一樣看著眼前的少年流淚的眼睛與因為強忍抽泣而顫抖不停的肩膀。  “走上無情道的那一天,我們便不會再擁有情愛。時頃……你是個例外。或許,你原本就不在這因果之中……可與天道一搏。”  紫垣的臉上流露出一絲訝異的神色。他垂下目光,喃喃自語:“原來如此,我竟沒能勘破……那一線生機,竟是在你身上。”  話音落地的瞬間,嶽沉舟全身僵了一瞬,猝然抬起視線。  時光飛速前行,海水瞬間淹沒他的頭頂,如同巨大的鏡子列成千萬碎片,片片都倒映著他軟弱而蒼白的臉。  “時頃……”降婁若有所察,“你……”  “有時候我確實會很害怕。怕你們出現在毫無止境的噩夢之中,怕自己在長久的生命中遺失從前的堅定,最怕的,可能還是再繼續修煉下去,總有一天,我也會變成帝師最後的樣子。”  嶽沉舟動了動身子,明亮的眼眸裏落著細碎星光,瞳底有深深的,讓人看不懂的情緒。  他抬起手來攏了攏外套,疲憊的眉眼舒展而冷淡,仿佛不再會為任何事情動容。  “師姐,我活在這個世界上,有我必須要做的事情。”  我有情愛,有私心,也曾想拋下一切,自私地去享用偷來的快樂時光。  但是。  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否則多年後重逢,我以何麵目再與你們相聚。  ……  金烏起身歎了口氣。  他盯著嶽寒的背影看了半晌,最後揮了揮袖子,眼前的山洞在視野中突然擴散成虛幻的影子,越來越向外舒展,變淡,一塊一塊龜裂剝落,最後終於消失不見。  嶽寒不動聲色地看著黑暗與玻璃透出的彩光重新出現,布滿灰塵的展架暗影重重。原先那副巨大的,占去整個展廳至少三分之一空間的恐龍骨架卻已經不見了。  “你寄身於這副恐龍骨架之上?”嶽寒皺了皺眉,“終試當日的那第四道靈力,是辰星?不,若是她有這樣的能力,神魂也不至於被困在這樣的地方,還需要你處心積慮布下如此幹淨的陰陣。是你……將她的靈力投入了二十四渚?”  金烏苦笑了一聲。  借著微渺的光線,嶽寒才看清了,他的長相有一種充滿了攻擊性的銳利,無論眉眼或是氣質都偏向粗獷,額前的紅發更是添了幾分桀驁,即便是目含失落,看起來也並不是什麽好說話的模樣。  “我也是靈境中人。你當我今日同你說這些,真的是為了挑撥你與時頃的關係麽?”他搖了搖頭,“你未免太小看我。我乃東境主位金烏,與星君降婁永世鎮守此處,絕不會坐視東境有難而不出。”  金烏抬頭看了看空無一物的天花板,視線仿佛穿過了許多虛無縹緲的東西,看到了從前那個抱著膝蓋坐在礁石上的溫柔女子。  “她還能留下這一縷魂魄,是因為心中記掛太多。然而她不入輪回,自爆元神,血肉靈體全都回歸了東境的這片土壤……”金烏怔怔地看著前方,輕聲喃喃,“她不願意給我留下半分念想。讓我怎麽能不恨呢……”  “不是這樣的。”還沒等嶽寒說話,黑暗中突然傳來突兀的聲音,“不是這樣的!”  這嗓音尖細,吐字生澀,如同一個牙牙學語的稚嫩幼兒。  腓腓叼著個不斷掙紮的男孩,從黑暗中緩慢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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