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鶴低下頭,目光落到桌底的陰影處。 她想起方才握住女孩手之時的感覺。 入手一片坑坑窪窪的粗糙,縱橫的老繭在這本該如嫩蔥一般的少女指尖遍布,仿佛摸在風化生鏽的鐵片之上。 她一身鐵甲,滿身染血皆是戰意,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她木訥又寡言,讓她掃地,便舉著掃把安安靜靜地掃了一整個下午,連角落縫隙都不曾放過。 兩張氣質迥異卻一模一樣的臉孔,在虛實切換中交疊在一起。 幻境中那種前所未有的悲壯情緒影響了蓮鶴,有這麽一瞬,她覺得心髒深處某個空空的洞仿佛又被撕扯了一下,咕咚咕咚流出血絲來,迅速湧滿了半個身軀。 她盡量掩飾著自己的情緒,然而眼眸中的濕潤水汽滾動不休,凝成要滴不滴的珠子,著實騙不了人。 嶽沉舟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心中一歎,隨即又閉上裝作沒看到,沉默不語。 他哪裏不知道蓮鶴心裏在想什麽。 她原本該有一個同胞弟妹,然而苦尋數年,隻剩碎落成幾瓣的早已失去生機的紅玉。 就如同人類有丹田,妖類有妖丹,怪類也有自身靈力的源頭——被稱為魂器的東西。 魂器來自於本體的重要部分,溫養著這類生魂綿綿不絕、深厚無比的的靈力,重要程度堪比心髒——亦或許比心髒更為重要。畢竟人類置換心髒尤可生存,但怪類若是失去魂器,下場隻剩灰飛煙滅這一條。 紅玉是這對銀瓶生魂的容器,蓮鶴找的人早就不在因果之中。反倒是沾染了紅玉之息的春意,跟她有幾分緣分。 然而親緣這種東西,在蓮鶴心裏,顯然並不僅僅隻是個玻璃鐲子,碎了就能立刻割舍,掃幹淨了倒進垃圾堆,找個新的代替品便萬事順遂的。 一天天的,真是會給我添麻煩…… 嶽沉舟“啪”的一下點燃了打火機,點燃了唇間的煙。 嫋嫋的白煙緩慢升起,散出煙草的淺淡香氣,此時此刻卻像一泵安定劑,舒緩了蓮鶴茫然的心緒。 “先前是誰在這兒買醉發酒瘋,說這麽多年白費了心思,如今這不是正好麽。”叼著煙的他口齒不清,“反正我可不管,這姑娘欠了我錢,要在這兒給我打工一輩子,你也別想脫了幹係。說不準回頭文物局還能讓她跟你手拉手躺一個展位……嘿,倆文物聯手升值,不虧。” 他的語調一如既往的漫不經心,越說越叫人來氣。可蓮鶴卻敏銳地察覺到了其中的一絲溫柔到極致的關切。它太過微不可聞,被模糊不清的煙霧帶著飄去半空中,轉瞬便消失不見了。 她不免覺得啼笑皆非。 歲月逐漸流逝,這人的心倒是一日比一日軟和,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某個人的影響。 明明就是關心自己,偏偏這嘴長了倒刺似的,就是不肯好好說話。 想到這裏,她佯裝不滿,故意“嘖”了一聲,隨手拿起桌上的煙灰缸,在玻璃桌麵上敲了敲,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嶽沉舟皺了皺眉,心不甘情不願地猛抽兩口,冷哼一聲,還是抽出嘴裏的煙,在煙缸裏狠狠摁滅了,仿佛在說“懶得跟你計較”,幼稚的不行。 蓮鶴心中一鬆,朗笑出聲。一雙美目終於浮上純粹的笑意,眼波如兩汪清澈的碧水,側頭看向嶽沉舟,左右兩側耳環是別致而大方的單粒珍珠,晃出好看的節奏,墜在寶藍的絲絨之上,散發溫柔的光暈,襯得美人明眸皓齒,氣質不凡。 “嶽師,你好溫柔啊。”她的臉上浮現一絲嫵媚而切實的笑容,“對我如此,對春意也是這般。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這樣……還挺海王的?” 嶽沉舟肉眼可見地抖了抖,滿臉都是嫌棄,回複言簡意賅:“滾。” 蓮鶴的視線瞥了瞥正巧在窗前慢慢收拾著碎玻璃的嶽寒,玩心頓起,故意清了清嗓子,拔高聲音道:“奇了怪了。你這人雖說不靠譜,但憑著這般身材樣貌,怎麽也不像是找不著對象的。這麽多年,身邊別說是個人了,連條狗都沒有……該不會是等著誰,為誰守身如玉吧?” 窗內的嶽寒手上動作一頓,淡然的目光輕輕越過窗框,看向了他們的方向。 嶽沉舟絲毫沒發現他的視線,隻翻了個白眼,嗤笑一聲:“劉金蓮,你禮貌嗎?少給我來這套。我是靈修,當年修的可是無情道。” “無情道?” 這回答倒是蓮鶴萬萬沒想到的,她愣了一愣:“還真有這種東西?” ……什麽封建殘留術法,跟寫小說似的。海王純天然絕佳好借口。 “怎麽沒有。連飛升上界的我都見過。”嶽沉舟見她全然已似沒事人,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懶洋洋地趴到窗戶上,十足不滿地查看已然變形的窗框,“你該不會以為我一直在吹牛吧?” “……” 蓮鶴語塞望天。 那你們兩人……純潔的父子關係? 嶽沉舟冷哼一聲,垂下眼簾,並不打算多跟她計較,顯然他的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他看著屋子內正在勤勤懇懇掃著地,仿佛滿眼除了碎玻璃什麽都沒有的少女,眼中浮現出一絲不甚分明的複雜神色。 嶽沉舟皺了皺眉,摸了摸下巴,加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幹脆改個名,叫劉銀蓮好了。” 噫,比金蓮還難聽。第65章 春意(七) 剛剛拿到身份證的怪類春意就這麽在妖怪酒吧的二樓安頓了下來。 上樓左拐盡頭的一間閑置空房,麵積不大,原先用來堆放一些雜物。不過半天時間,已經被嶽寒和蓮鶴著手清理了出來,擺上了床墊。 匆忙之下,房間空空蕩蕩,連個衣櫃都沒有。 好在春意也並沒有屬於自己的東西可以安放。 這個房間連著個小小的陽台,方便女孩子晾曬衣物。與嶽沉舟和嶽寒的房間隔著樓梯和過道,互不打擾,貌似疏遠,卻著實讓她鬆了一口氣。 異管委的人告訴她,從今以後她就是正式公民,是自由的,可以去做想做的事情,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但是……她原本就沒有哪裏可以去。 或許她該感謝自己這次闖的禍,至少這讓她有了唯一活下去的理由。 春意低下頭,盯著自己粗糙的手掌發著愣。 天幕逐漸低垂,晚風拂麵而過,吹來帶著熱度的歡聲笑語,前方的街道燈影逐一點亮。 她想起了方才宛若置身遮天蔽日的迷霧之時,腦海中閃現而過的零碎場景。 屬於皇宮的輝煌龍紋、滿目陳列的珠寶美玉、大聲的咒罵、淒厲的尖叫…… 煉獄挾著火光化作一張張猙獰的麵容,整個世界隻剩“自己”驚恐卻無法移動的身軀。 砰—— 赤紅的碎玉在清脆的炸裂中處迸濺,撕心裂肺的疼痛好似一把帶著倒刺的尖刀在體內不停翻轉扭動,生生把魂魄與肉體狠狠撕裂。 如同凝固的鮮血。 那是一隻與蓮鶴的本體一模一樣的瓶子。 ——之所以能夠區分它們的不同,是因為它瓶口的紅玉碎了,魂魄殘缺不全,正在發出聲嘶力竭的呼喊。 或許是同為古物,春意能清晰地感知到,它日複一日活在痛苦和絕望之中。 這種痛苦漫長而看不到盡頭,曆久彌新,最終終於變為了強烈的恨意。 她隻不過憑著紅玉留下的一縷氣息感受到其中萬分之一,卻依然為這種濃烈的恨意而戰栗不止。 春意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她還能想起這裏被自己的紅纓槍穿透的感覺,在那一瞬間,她也曾有過如此強烈的恨意。 恨躲在京城之中縮頭縮腦不敢出戰的皇帝,恨這群在別人的故土之上肆意踐踏的敵人,恨無數次燃起的烽煙,恨尖刀刺入身體時發出的刺耳裂帛聲,恨被濃煙遮蓋的天空,也恨吸飽了血液而變成腥臭味的大地。 最恨的……還是自己的肩膀與手臂。 ——它們是那麽瘦弱和無力,以至於守不住區區一個小小的渭城。 春意搖了搖頭,想起了蓮鶴的話。 這個溫柔而美麗的女人,就如同她的本體一樣精美、易碎,高不可攀。 她告訴春意,戰火早已熄滅,如今的天朝安定而和平,鮮血已經逐漸遠去,隻留下文字和極少數的圖片記錄,供現在的人類學習與緬懷。 隻是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角尤凝著淚痕,烏黑的發如同海藻一般傾瀉而落,沿著寶藍色的絲絨旗袍流淌,露出巴掌大的,一點一點失去血色的蒼白臉龐來。 春意陷入了巨大的,叫人窒息的茫然。 她是個女孩,按照道理是無法從軍的。然而當年渭城所轄區域,幾乎所有男丁全都被征用上了戰場,其中包括她的父兄。 不出幾年,噩耗傳回,他們都戰死沙場。周遭人家也都大多隻剩下些孤兒寡母,磕磕絆絆過著日子。 當戰火連綿,燒到渭城的時候,天朝大片國土已然失守,古皇城裏的那些高官自顧不暇,哪裏還有工夫管他們這麽一個無關緊要的邊陲小城。 原守城將領遺孀率先揮起將旗,咬破手指寫下“娘子軍”三字,並自此改姓為“衛”,誓與渭城共存亡。 那年的春意隻有十歲,她不顧家中母親的阻攔,執意拜入衛夫人門下。 自此,世間少了一個在田埂之上無憂無慮的少女,多了一個舉著紅纓槍每日刻苦操練的衛春意。 如今想來,自己當人不過短短十幾載,而當一件無知無覺的盔甲的日子,要長過太多太多。 然而不管是人還是盔甲,她此生隻做過一件事情,那便是堅守渭城。 ……還敗得如此一塌糊塗。 春意垂下的手虛虛握了握,又無力地鬆開。酒吧街的點點光線倒映在少女飽滿的瞳孔之中,像是落進了一豆小小的火焰,燒得空洞的眼神也有了光。 讓她做想做的事情,去想去的地方……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得天道垂憐化形為人。 她的眼神漫無目的地在不大的房間裏轉了一圈,無法避免地落到了房間中唯一的那張床上,被床邊折疊成一個整齊小方塊的衣物吸引了心神。 現如今想這些也沒什麽用,還是先換上衣服,多少彌補一些自己闖下的禍才是。 …… 春意摸著牆壁下樓的時候,正聽到嶽沉舟懶洋洋地跟蓮鶴拌嘴。 “嶽師!你又偷懶!”蓮鶴早已換上了輕便的上衣和褲子,手拿抹布忙得不可開交,眼見那人在這種時候竟還優哉遊哉地嗑瓜子,氣不打一處來,“都這樣了,你還有心思偷懶!這可是你的酒吧,成日不知好好經營,大家遲早都得去睡大街。” 嶽沉舟被她的操心逗樂了,往嘴裏丟了最後一顆爆米花,舉起雙手做了個投降的動作。 “有一個算一個,這兒就沒一個普通人。睡就睡,怕什麽?何況我們靈修修的便是天地精華。金銀財帛、功名利祿,這些世俗的欲念,對修煉都沒有好處。” 蓮鶴冷笑:“抽煙喝酒玩遊戲有好處?” ……靈修的臉都要被你丟光了。 “再說了……不還有這小子麽?我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難不成看著我喝西北風?” 嶽沉舟充耳不聞,幹脆撐著下巴半躺在地上,眼尾輕輕一彎,眼角那顆若有若無的小痣立刻隨之一躍,眉眼也有了一些細微的變化,看起來像一個少年人一般。 “小子,若是我哪日真的窮困潦倒,你養不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