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兩個多小時前,還穿著襯衫西服,掩不住倨傲的男人,此時此刻卻仿佛卑微到了泥土裏。整個人不可遏製地發著抖,目光中盡是躲閃的恐懼,看向嶽沉舟的眼神,活像看到了救命的稻草,或是救人於危難之間的神仙。  這人平日裏高高在上慣了,中年得意,財源滾滾,出入都是衣香鬢影的高級場所,自有豪車接送,也多得是美女投懷送抱。  他大概已經許久沒仔細看過鏡子裏的自己了。  若是他有時間好好照照鏡子,就不難發現,不過是四十歲的年紀,放在當今的社會還是年富力強的年紀,可他的背脊卻已經佝僂了下來,臉上的紋路並沒有因為富貴的生活淺上些許,眼下、額角,手背這些地方,甚至爬上了淡色的斑點,就連眼睛都開始渾濁不堪。  本該是意氣風發的年紀,整個人卻從骨子裏散發出殘燭般的暮色。  他在以一種不正常的速度衰老。  這種垂垂的腐朽之氣,像從泥沼裏開出的劇毒花束,自血肉裏紮根,透過經絡不斷吞食著他的生氣,日複一日,順著皮膚紋理悄悄浸潤到五髒六腑的最深處,最後再變為令人厭惡的腥臭味,隨著每一口呼吸飄出體外。  “不知道它會害人,你咋不說你以為它是個神奇寶貝呢?養隻小鬼當寵物,好玩?您可真是有愛心。”  嶽沉舟嗤笑一聲,隨後想到了什麽,頭疼地抓抓腦袋,好不容易被梳理整齊的金發又被他抓得雜亂如稻草。  他的神態極度不耐煩,卻沒有直接走人,反而站定了腳步,隨便靠在那座博古架上,視線淡淡掃著上頭那些傳說中價值連城的藏品,眼神毫無感情地跳過溫潤到幾乎透光的白玉佛像、綴滿珍珠瑪瑙的金甌固杯、造型精美的青花雲龍碟……仿佛這些都是頂頂尋常的鍋碗瓢盆似的。  最後落在了最下方的角落裏,一截黑乎乎的東西上。  那東西四四方方,巴掌大小,似木非木,似金非金。像是什麽完整的大件上掉落下來的殘缺配件,毫不起眼,孤零零一個躺在架子的最底端,裹著一層灰蒙蒙的塵,被什麽人隨手丟棄在那兒似的。  高和平心頭的恐慌生出了無窮盡的絕望,心口那塊皮膚一會兒滾燙到宛若烙鐵,燙到他汗如雨下,一轉眼卻又像溜在冰尖,涼意浸進骨頭縫裏,凍得心髒每一下跳動都如刀剜一般。  他順著嶽沉舟的視線看向了博古架,那個自己完全沒有印象的東西。  ……這是什麽?  它是什麽時候被放在架子上的?它一直都在嗎?  不管怎麽樣,這個年輕男人沒有走,那就是還有的商量!  “大師!你相信我!一定要救救我!”  高和平胸前的皮膚幾乎要被他自己的指甲抓破,聲音沙啞如粗糲的砂紙。  “那東西,是我太太從東南亞請回來的!我以為……我以為就像往家裏請了座觀音,或是佛像一樣,總是旺家護宅的。哪裏知道……”  蓮鶴看嶽沉舟居然有插手的意思,極度不悅,不耐煩幾乎掛到了腦門上,口氣極衝打斷他:“得了吧,東南亞,別沒事就把屎盆子往東南亞扣。那群蠱師每天都擱叢林裏玩蟲子,哪有空跟你走私鬼口。”  她的耐心顯然已經耗盡,一張俏臉冷若冰霜。  “你把我們當半桶水的神棍麽?”  高和平被她懟得一愣,收了聲。  這姑娘之前婷婷嫋嫋,溫婉的像從古畫裏走下來似的,此時突然變了臉,目光落在他的頭頂,又涼又輕,跟看到了路邊死皮賴臉的乞丐沒什麽兩樣。  但現在的他絕對惹不起這兩尊不明來路的大佛,隻好陪著笑,點頭哈腰說:“沒沒沒,大師,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  他下半身還濕著,身上的襯衫也早就被皺皺巴巴,宛如醃菜一樣掛在身上,巨大的難堪攀上他的心頭,混著恐懼、慌張,五味摻陳,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這兩個人,果然不是什麽普通人!  “我,我真的不太清楚啊!是我太太,她……她不知聽了誰的話,成天往東南亞跑,說是開始信奉,什麽,什麽波旬魔羅。你們知道的,我一直忙著做生意,三天兩頭不在家,哪有心思管這個!到後來才發現家裏請回了一尊小孩子樣貌的佛像,從那之後,她整個人都不對了!”  “波旬魔羅?”  嶽沉舟無語,在腦袋裏逡巡了很久,才從不知哪個犄角旮旯裏找到了這個名詞——這是東南亞佛教傳說中的魔王,著名的邪佛之一,百度一下就能得到。  隨便的就像漫畫書裏指了個名字似的。  他倚著門框,表情似笑非笑,十足古怪。骨節分明的手自然垂落,拇指和食指不自覺輕輕摩挲,熟悉他的人一定知道,這代表著他心情不太美妙,犯了煙癮。  “……你們當真是什麽都敢信。還波旬魔羅,你怎麽不去信奉鄧布利多。”  “鄧……什麽?利多?天朝的佛嗎?”  高和平神經高度緊繃,聞言,不由哆哆嗦嗦問出了聲。  嶽沉舟深吸一口氣,揉了揉太陽穴,一言不發,抬了抬手,示意他繼續。  “哦,哦。我太太和我結婚十年了,一直沒有孩子。她喜歡孩子,為此鬱鬱寡歡。我怕她在家憋出病來,才總是讓她多出去玩玩。沒想到,沒想到竟然招來了這樣的東西!從那之後,她不出門,也不管家裏的事,成天悶在房間裏念念有詞。”  高和平從眼角擠出了幾滴眼淚,失了血色的嘴唇因為麵部神經的拉扯顯得抽搐,這讓他看起來有些神經質。  他的雙手在身上抓了又抓,終於哆哆嗦嗦撩開衣擺,猛得把它掀到脖子上,露出大片枯瘦的胸膛。  “你看!我真的不知道這是個什麽東西,求大師救命!”第8章 鳩占鵲巢(八)  與還算福氣的麵向不同,男人的胸口瘦出一種不正常的幹癟,條條胸骨蕭索嶙峋,上麵覆著一塊醒目的紅斑,顏色鮮豔欲滴,正隨著主人大口大口的呼吸上下起伏,一眼看上去,仿佛是活著的,靜靜趴在胸前蠶食他的血肉似的。  嶽沉舟興趣缺缺地掃了一眼,沒有流露出絲毫的驚訝。  “真是麻煩死了!”  他掏了掏口袋,裏頭空空如也,隻好壓下了煙癮,嘴裏罵罵咧咧地牽起男孩的手向樓上走去。  高和平愣了一愣,心頭大喜,拔腿追了上去,緊緊跟在嶽沉舟的身後,生怕自己晚了半步,就要被獨自留在原地,麵對不知何時會出現的厲鬼。  深色的樓梯扶手雕著綣卷的花紋,與一樓的大理石地麵隔出涇渭分明的分界線,幾人隨著樓梯轉了個彎,頓時把一樓明亮的熱鬧拋在了身後。  窗外黯淡的月光照出了台階上方寸大小的地麵,再往裏就是大團的黑暗,隻剩下家具模糊的邊緣若隱若現,愈發顯得這月光像被壓縮了一般。  “什麽波旬,什麽東南亞童佛,真是不要臉。”  嶽沉舟的手敲在樓梯的扶手上,發出規律的“噠噠”聲,極度嘲諷的語氣因著這節奏減弱了不少,一雙眸子映著氤氳的月色,在黑暗中亮的分明。  “什麽年代了,還有人用這種東西騙人。對了,現在跨國販賣異常生命體得判多少年來著?”  “人類20年起步。非人類直接進鎖妖塔。”  蓮鶴老大不情願地跟在他身邊,隨口答道。  她的短旗袍開叉到大腿跟,因著樓梯的高度露出勻稱白皙的美腿,如玉般光澤,再往上便是一截骨肉勻停的腰臀,叫人挪不開眼神。  高和平平日裏也是極愛美人的,隻是這會兒就是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有絲毫的逾矩,何況現在還要叫他踏入二樓那個是非之地,哪裏還能生出旁的心思來,隻能瑟瑟縮縮落在最後方,喏喏說不出話來。  嶽沉舟在樓梯口停下了腳步,垂下視線看向身邊麵無表情的男孩,片刻之後,輕笑了一聲,仿佛覺得極為有趣。  “小子,那東西在哪裏,你看得到吧?”  男孩輕輕點頭,抓著他指尖的肉手緊了緊,無畏地迎上他的視線。清澈的眼睛在黑暗中流著些碎光,像星空下平靜而深邃的湖泊。  他抬起手臂,指向黑暗中的某處,童音清脆稚嫩,擲地有聲。  “它在那裏。”  隨著他的聲音落下,濃到仿佛侵吞了萬物的黑暗深處,突然睜開了一雙血紅的眼睛。  說是眼睛,卻沒有瞳孔和眼白,在黑暗中發出刺目的紅光,愈發顯眼。  刹那間,時間也像凝固住了,連呼吸聲都消失殆盡。  “當——”  就在這時,樓下響起一聲低沉雄渾的鍾聲。方才明明有氣無力,此時卻如同深山古刹的撞鍾聲似的,響徹山麓,涼意從天靈蓋灌入,震得所有人心神一凜。  像是吹響了什麽號角,那雙血紅的眼睛飛速閃動了幾下,隨後自黑暗中騰空而起。  照映著朦朦朧朧的雜光,男孩仿佛看到這團黑影幻出了人類的手腳,嗤啦一聲,懸蕩在什麽東西上,幾個飛躍,如一條黑霧狀的閃電,直直劈向自己的麵門。  他的視野裏閃過一道星芒。  站在他旁邊的那人一動未動,甚至還輕哼了一聲,那道星芒自他指尖閃射而出,滋啦啦跳成了幾束煙花般的火光。  赤紅的眼睛猛然一滯,發出一聲極其短促刺耳的尖叫,重重地落到了地上。  那叫聲似嬰兒的啼哭,也似鳥類的哀鳴,淒厲無比,劈開了夜色,直直紮進人的耳朵。  再定睛看過去,隻不過是幾秒鍾的工夫,地上的東西已然消失不見了。  “哢噠。”  開關被按下,頭頂的射燈頃刻間發出強烈的光亮,驅散了黑暗,把二樓的整條走道照得分毫畢現。  連通陽台的玻璃門緊緊關著,兩側的明黃色窗紗無風自動,有節奏地晃蕩著,一條口子從簾子的最上端一直劃拉了下來,勾出的斷線飄在空中,似乎還殘留著利爪的溫度。  高和平的雙腿抖得厲害,張了幾次嘴,才勉強從喉嚨口擠出了幾個破鑼般的音節。  他扶著樓梯緩緩滑落,屁股狠狠墜到實木地板上,不停喃喃自語:“這……到底是什麽啊……”  嶽沉舟閑閑地靠在一邊的牆上,仿佛非要找個地方倚著才舒服,聞言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  “小鬼,咒鬼,古曼童……你願意叫什麽就叫什麽。咱們今天一晚上都在說它,高總,您現在還問這種問題,未免過分了吧?”  嶽沉舟的眼神落在高和平躲躲閃閃的神色上,嘴角逐漸彎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所謂咒鬼,非要說的話,確實與寵物類似。飼主以生機、血肉、願力供養咒鬼。咒鬼托生於物,成為飼主之子,視飼主為母。可以達成飼主心願。你要說它有保家護宅之用,也沒錯,應該說……沒準還是小瞧了它。”  他邊說邊從口袋裏翻出一片口香糖,漫不經心地向上拋了拋,最後丟進了嘴裏,聊勝於無。  能生生把一個普通人嚇破膽的事情從嶽沉舟嘴裏說出來,倒像在閑話家常似的,這態度也不知該說是可靠還是沒譜。  至少落在高和平眼裏,一顆心就像坐上了雲霄飛車,時而高懸到半空中,時而又落回肚子裏,折騰的夠嗆,幾乎去了半條命。  “高總,你們做生意的,應該知道,天下哪裏有這麽好的買賣呢?咒鬼若是這麽好用,人人都去請上一隻,豈不是妙哉?也用不著躲在你們後頭的那個人,費了那麽大的勁,又是東南亞,又是波旬魔羅的,胡扯一通了。”  因為咀嚼,後麵的話顯得有些口齒不清,高和平的心又高高吊到了嗓子眼,手抓了兩把樓梯欄杆,愣是沒抓住,幹脆放棄了,癱在地上啞著嗓子追問:“那我……?”  “咒鬼擅妒。它自認是飼主的孩子——唯一的孩子。所以,飼養咒鬼者,不論求的是什麽,終其一生不可有後,領養的也不行。否則,後果……”  嶽沉舟的掌心按在男孩頭頂,胡亂擼了擼:“就像這小子一樣。”  “鳩占鵲巢。這就是咒鬼的警告。”第9章 鳩占鵲巢(九)  “鳩印若是放著不管,很快就會以蛛網深深紮根於人體內,吞吃血肉,最後人類隻剩下一副空蕩蕩的骨架,死於虛弱或是恐懼。而一切的咒術,都需要生機維持。咒鬼說到底不過是小鬼一隻,連修成人形的本事都沒有,它的能耐,都是要從飼主身上取的。”  嶽沉舟輕飄飄地丟下幾句解釋,竟然沒有絲毫追進二樓的意思,轉過身沿著樓梯向下走去。  他的視線再次在高和平身上掃了掃,上挑的眼尾像隻展翅的蝶,目光淡淡的,仿佛一眼看到了你腦海深處。  “放心吧高總,這種東西,除非是陰陽眼,或是靈能者,一般人根本看不到。對您來說,沒什麽大影響。”  高和平還四仰八叉倒在地上,聞言,急得抓耳撓腮,一骨碌爬起來,這會兒倒是比猴子還快,沒有半分老邁的虛弱。  “哎,哎。大師……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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