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沉舟一曬,濕漉漉的雙手毫不講究地在一頭橫七豎八的金發間糊弄了幾下,額前的頭發被抬手撥了上去,顯得精神了不少。 他滿意地吹了口口哨,交疊雙手看向依然正襟危坐的男孩。 “小子,知道你胸口那玩意兒是什麽嗎?” 男孩被點名,本能地直了直腰,過了會兒,又漸漸鬆了下去,誠實地搖搖頭:“不知道。不過……我大概能猜出來。” 他一如既往地平靜,仿佛已經習慣了逆來順受。一張圓臉生的很是可愛,粉嘟嘟的唇角卻抿成涼薄的直線。 “我媽媽……我的養母並不喜愛我,養父也是。他們把我從福利院帶出來,就是為了把我喂給它。那個東西……它想要殺死我。一直都想。” 稚嫩的童音清脆如初生的嫩芽,說出的話卻免不了詭異,叫人不寒而栗。 偏偏聽著的兩人仿佛司空見慣似的,就連看似柔情似水的蓮鶴,都不過是微微皺了皺眉,皓腕上的手袋墜著輕盈的流蘇,此時四平八穩,垂得安安靜靜。 “你胸口的那隻,叫做鳩,鳩占鵲巢的鳩。” 吧台的氣氛燈昏暗,隻有橙黃的光線落在嶽沉舟肩頭,照著他的臉,勾勒出一個模糊的側麵。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他邊說邊把濕漉漉的雙手往衣服上隨意抹了抹,就當是熨平了上麵的褶皺,語氣格外漫不經心,也不管學齡前的孩子能不能聽懂話裏的意思。 “傷了你的那隻,對你的敵意和怨念可不淺哪。你這養父母,可是供了個難纏的東西。”第4章 鳩占鵲巢(四) “滋——滋——” 粗啞的門鈴聲拖出長長的音調,興許是因為電量耗盡,尾音溜出顫抖而滑稽的上揚,破開濃霧般的寂靜。 一片漆黑的窗戶像是被這聲門鈴驚醒了似的,“啪”的一聲,依次點亮。 過了老半天,才有急匆匆的腳步聲從門內響起,由遠及近,帶著急切的怒意,最後停在了雕花大門前。 “你怎麽現在才——” 門被狠狠推開,大嗓門戛然而止。 開門的中年男人中等個子,方臉,小眼睛,鼻頭滾圓豐厚,克製不住微微翕動,帶著兩頰的肉都抖了抖,顯示出主人此刻的心情不佳。 他很快收了聲,視線從男孩臉上轉移到了後方兩人身上,變為了錯愕,接著立刻掛上了禮貌的微笑。 “兩位是……?” 這微笑讓他整個人看起來親切萬分,若不是眼底藏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趾高氣昂,還真會讓人相信這位住在寸土寸金的富豪區的成功生意人是個好說話的性子。 蓮鶴扶著男孩的肩膀,把他向前推了推。 “我們是隔壁a中附小的老師,我姓劉。這位是我的同事。今天下班,一出校門就看到這孩子在馬路上閑逛,挺危險的,所以我們把他送回來了。您看,這是您家的孩子吧?” 她的聲音親切溫柔,吐字清晰,除了手腕上掛著的那個流蘇手袋,全身上下再無半點過分的裝飾。初看並不多驚豔,卻別有一番古典韻味,仿佛書卷上徐徐走下來的國文老師。 男人幾乎立刻相信了她的話。 人們總是更容易對看起來無害的女性放下心防,這一點男女通用。 何況對方還擁有一個讓人十分放心的職業。 “啊,原來是劉老師……這真是……” 他立刻整了整微亂的衣領,臉上的禮貌的笑意加深了,這讓他眼尾的溝壑清晰可見,略微有些佝的背脊也挺直了,似要刻意維持住某些上等人的體麵。 “對不住對不住……我平日工作太忙,都是我太太在管著我兒子。小孩子貪玩,一不留神就不見了,真是多虧了兩位了。” 看得出,男人身上保留著某些“人前教子”的傳統習慣,他狠狠瞪了男孩一眼,嘴裏罵道:“還不給我進來!讓你乖乖呆在家,非要亂跑!給兩位老師添麻煩!” 他的手依然保持一個推門的動作,可進可退,從身體語言來看,沒有絲毫要請他們進去的意思。 嶽沉舟站在夜色中,一句話沒說,覺得有些頭疼。 蓮鶴的笑容婉轉而含蓄,指尖輕撫發絲,眼角卻偷偷看向嶽沉舟,眉梢浮動一絲幸災樂禍:嶽半仙,要翻車? 嶽沉舟眼皮一跳,額頭蹦出一條青筋,隻好掩飾性按了按太陽穴:還不是你的美人計不管用! 相識多年,他的性子和能耐蓮鶴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嘴角勾起笑意,剛想擠擠眼睛說“你行你上”,身前方才一言不發的男孩卻突然有了動作。 “爸爸!我想請老師們進去坐坐,行嗎?” 童聲如夜鶯,在濃稠的夜霧中顯得格外清亮。 明明一整天都平靜淡漠到不像一個人類幼崽,此時此刻卻完全變了個樣子,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很快蓄上了恰到好處的委屈,牙齒咬了咬下唇,仿佛哽咽了一下,才期期艾艾地開口:“爸爸,我已經一個星期沒有看見你了,我很想你。我記得你說過,坐門口的29路公交車就可以去到你的公司,所以我才想試試的。” 別墅門口的感應燈帶暗了又亮,映著從玄關灑出的暖光,將男孩的睫毛照的分毫畢現,在臉上落下陰影,漆黑瞳孔裏的無辜和童真一覽無遺。 “後來下了雨,特別冷……是這兩位老師給我擦幹的。爸爸,我能請他們進去坐坐,看看我收藏的英文卡片嗎?” 男人顯然愣了一下,一瞬間,露出為難的表情。 從他的角度,能看到男孩膽怯的神情,圓鼓鼓的腮幫子透著健康的粉色,身體卻愈發瘦了,鎖骨陷出了深深的凹陷。 他想到自己在福利院見到這孩子第一眼時的情形,心頭泛起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 他心軟了。 “哎呀你們看我……”男人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我真是……上年紀了,糊塗了,一時竟沒想到招待兩位進來坐坐,還不如個孩子。” 他閃開身子,做了個請進的姿勢,臉上堆起笑容:“快,壯壯,快請老師進來坐,去餐廳,爸爸給你們泡茶。” “嗯!”被叫做“壯壯”的男孩仰頭露出了甜甜的笑容,完全像個過分乖巧懂事的孩子。 “我會招待好老師們的,絕對不上樓打擾媽媽!” 聞言,男人的臉上流露出一絲不自然,眼珠子也不知為什麽,向著嶽沉舟的方向瞟了瞟,這才看清楚這個一直站在陰影裏的年輕人。 男人剛才隻覺得他身材修長,一頭金發被染得亂七八糟的,穿著渾不講究,不像為人師表,態度忍不住帶上一絲輕蔑。 細看之下,才發現他的五官分外出色,氣質更是難以捉摸,就像……就像蒙塵的夜明珠,骨子裏光華流轉,卻偏偏要藏著拙,反而引人伸手,誓要拂去那礙事的塵土,觀它本來的樣貌似的。 男人縱橫生意場多年,自詡眼毒,心下幾乎立刻確定,這人的出身必定非富即貴,絕不簡單。 ……隻是臉上的表情怎麽看都有些奇奇怪怪。 嶽沉舟眼睜睜看著男孩一秒變臉,撒嬌賣慘渾然天成,整個人宛若吞了隻蒼蠅,嘴角克製不住抽了又抽。 “小子,一直沒問你,你叫什麽?壯……壯?” 被問到這個,男孩臉上也有些繃不住了,嘴角掛了下來,緊緊抿著,沒有說話。 倒是中年男人回過了神,拍了拍男孩的腦袋:“老師問你話呢,怎麽不說?老師……別介意,他還小,害羞。” 男人咧嘴一笑:“我兒子叫高大壯。” …… 嶽沉舟語結,深呼吸了兩次,才忍下了到了嘴邊的髒話,不知該笑還是該哭。 “嘶……好名字,好名字。”第5章 鳩占鵲巢(五) 橡木落地鍾似乎年久失修,吱吱呀呀,有氣無力地“鐺——”了一聲。 然而這棟別墅不管從裝修還是地段上來說,都華貴非常,客廳裏光水晶吊燈就足有三個。隻是明晃晃的暖光亮著,並不讓人覺得溫馨,不知哪裏來的過堂風冰涼撫過後背,反而讓人瘮得慌。 嶽沉舟和蓮鶴坐在客廳深色的真皮沙發上,但笑不語,手邊都放著一杯翠綠的茶。茶香四溢,熱氣把邊幾上的彩色琉璃擺件蒸出朦朧的白霧,散去了又再次凝結,周而複始。 “高總,您這擺件不錯啊。” 蓮鶴微微一笑,墨亮的長發如瀑般掛在胸前,語調說不出的溫婉從容,與坐在對麵眼睛時不時瞟向落地鍾表盤的男人截然不同。 “我看看……弦紋藍料的,這是個老物件吧?嶽師,你看呢?” 高總心裏悔不當初,心想這兩人怎麽如此不識趣,隻不過是請他們進來小坐片刻罷了,如今茶續了兩三盞,時間也過了八點,依然沒有要起身走人的意思,居然還聊起了什麽琉璃擺件,要不是看他們氣質不俗,自己早就撕破了臉開始轟人了。 嶽沉舟擺弄著自己的手機,神情淡然,聞言抬頭看了一眼,仿佛真的來了興趣似的,摸摸下巴露出讚歎的笑容:“弦紋藍料,如此通透細膩,底部還掛了金。高總,這東西……不是一般貨色吧?也就是您這樣的富貴人物才用的起這樣的擺件。” 高和平一愣。 嶽沉舟這樣捧著他,倒叫人說不出什麽重話來。 “哪裏……哪裏……”他按捺下心中的不耐煩,掏出手帕,按了按額角的細汗,內心愈發焦灼不堪。 “對,對了!那個……壯壯,八點了,媽媽平時怎麽說的?小孩子八點就該睡覺了,不然明天你又得賴床。快準備準備,上去洗澡。” 高和平看向一直乖巧坐在嶽沉舟身邊的男孩,這才眼睛一亮,猛然站起了身,仿佛頃刻之間化身為一個合格的父親似的。 “今天真是與兩位相談甚歡,可惜,可惜我家還有個孩子,得督促他早點洗漱,你們看……” 坐在沙發上的嶽沉舟挑了挑眉,輕聲一笑,右手從懷裏摸出了一個連著條細細銅鏈的小東西,玩兒似的甩著,施施然站起了身。 從男孩的角度,恰巧看得清晰。 那是一個造型古樸的沙漏。 精致小巧的鎏金邊,邊緣磨得光澤湛然,顯然是被人成天把玩摩擦的。 兩個鬥狀的玻璃都落了些渾濁,裏麵細膩的沙子銀光晃眼,像剪了片流螢囫圇塞了進去似的。 乍一眼望過去,極細的銅鏈上居然還長著些綠鏽,另一端正握在那隻骨節修長的手中。 “沒錯,時間也不早了。一般到了這個點……作祟的也該出來了。” 銀色的沙漏在空中翻轉數次,“啪”地一聲,落進了嶽沉舟的手心。 “不然……也耽誤它自個兒‘進餐’,高總,你說是吧?” 一句話,如平地悶雷一般,竟把高和平驚得連連後退幾步。 他瞪大眼睛看著麵前隻是閑閑站著的嶽沉舟,仿佛見了鬼似的,臉上表情色彩繽紛,驚疑不定的眼神在兩人之間不斷轉著,連嘴唇都失了血色,幾乎把“心虛”二字寫到了明麵上。 “你,你在說什麽?你怎麽會……” 話音還未落下,不知從哪裏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哢噠”,剛才還照得亮如白晝的燈光突然間全都滅了。 視網膜無法適應突如其來的黑暗,生理性的窒息在一瞬間出現。仿佛突然被扔進了真空之中,高和平腿一軟,身子一歪,背脊重重磕上了牆壁,緩緩癱軟了下來。 “完了……完了完了……” 他雙手抱住腦袋,一時間,什麽體麵,什麽傲氣,全都拋到了腦後,整個人佝成了一團,大幅度打著擺子。 “它……它生氣了,它是不是生氣了……壯壯,對,壯壯呢?壯壯,快到爸爸身邊來,好孩子,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