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遠蕭心急如焚,不斷催促轎夫快些走,可真到了雍和殿門前,卻用力壓著袖口,看著麵前微微晃動的轎簾,竟不知該不該踏出這一步。


    耳聽得更鼓聲響起, 顧遠蕭終於刷地撥開車簾,抬眸望見宮殿重簷上的琉璃金瓦,正被日頭照出一片華光, 他微微眯起眼, 卻發現公主的軟轎竟還未跟來。


    算算時間, 他們是一同從華清門出發的, 就算轎夫腳程有快慢,也不該現在還沒到。


    除非,她是被什麽事耽擱了。


    於是顧遠蕭不顧李公公一再請他入殿, 隻是長身站在玉石台階上,等了大約半柱香時間,總算看見公主那頂轎子慢慢停下。


    公主滿懷心事地撩開轎簾, 一見麵前的顧遠蕭便露出驚訝表情,隨即又垂下眸子,看起來有些心虛。


    顧遠蕭麵色更沉,隨即向她走過來,彎腰請公主先上台階,等到快進殿門時,小聲問了句:“公主因何事耽擱了?”


    公主正有些出神地想著些什麽,聞言輕輕“啊”了一聲,然後又望向前方道:“沒什麽,先進去吧,聽聽皇兄怎麽說。”


    大殿之上,皇帝一身便服坐在龍首椅之上,旁邊坐著笑意盈盈的皇後,見他們進來,揮手示意免禮,對顧遠蕭道:“今日朕喚你們過來,可是有件喜事要說。”


    可他很快就看出兩人的神色都不太好,公主最是藏不住話的人,目光銳利地盯著皇帝道:“皇兄可是要說雙華的婚事?”


    皇帝微微有些訝異,不過很快又釋懷,笑著搖頭道:“看來,你們已經聽到風聲了。”


    可公主倏地偏頭,明顯是心裏憋著氣,而顧遠蕭始終沉著臉坐下下方,一句話都未說過。


    皇帝漸漸斂起笑容,胳膊一抬,身後的李公公立即彎腰將茶遞上去,見皇帝垂眸喝茶,皇後立即將話接過來道:“玉兒昨日來找本宮,說他心儀長寧侯府的三小姐,將她接入東宮為妃。”


    殿內仍是一片靜謐,皇後頓了頓,繼續道:“本宮也未想到這孩子不聲不響的,怎麽就對清平縣主留了心。可縣主雖然是公主的義女,長寧侯的妹妹,但到底不是侯府嫡出的小姐。若直接封為太子妃,身份怕是不夠,怕堵不住悠悠之口。所以本宮就想,先以良娣之禮娶進來,反正東宮並無正位,日子久了總有機會更上一層。”


    她是不好明說,太子遲早要繼承大統,就算隻是個妾室,未來也是能入宮為妃的,以顧雙華的身份,已經算是能飛上枝頭的榮耀,況且太子一日不立正妃,隻要她夠聰明,說不定就能扶上正位。


    而長寧侯府能送位姑娘進東宮,還是個出身不明的養女,對長寧侯來說,實在是件大大的便宜事,根本沒理由拒絕。


    顧遠蕭十指捏緊,總算開口問道:“敢問陛下和娘娘,太子殿下現在何處?”


    皇帝將茶盞一放,道:“玉兒今日舊疾發作,在宮裏歇著,怎麽,雲霆是覺得有朕同你說還不夠?”


    顧遠蕭撩袍站起,朝著帝後跪下道:“多謝太子殿下和陛下抬愛,可舍妹生性膽怯,也不懂皇家規矩,怕到時候說錯話辦錯事,會惹得太子厭惡。臣便鬥膽幫舍妹謝殿下好意,但這婚事我們不敢高攀。”


    皇帝聽得搖頭道:“這說的什麽話,你那妹妹朕見過幾次,明明就是嫻靜知禮,與朕對答也十分大方得體,哪裏擔不起個良娣。雲霆就算舍不得妹妹,也無需拿這些話來糊弄朕。”


    顧遠蕭用力握拳,臂上凸起青筋,“可三妹曾經說過,隻想找一戶尋常夫君,絕不敢妄想踏入帝王家,還望陛下能體諒舍妹的心意,收回成命。”


    皇後冷下臉,道:“長寧侯倒是有趣,上次在燈會上,你也是振振有詞,偏不願接受陛下賜婚。這一次本宮與陛下親自來議親,可謂給足了你們長寧侯府的麵子,你卻還是諸多推辭,男婚女嫁,本就該遵從上命,你偏要數次違抗,究竟是為了哪般啊?”


    她這話明擺著是帶著慍怒,皇帝的臉色也不太好,可顧遠蕭早已想明白,哪怕在殿上硬碰硬,他也絕不會妥協。


    按理來說,太子看上了侯府的一名養女,別說是納為良娣,就算沒名沒分接進東宮,誰也不敢說個不字。


    可皇帝趕著將他和公主叫來商議,自然是有他的顧慮。長寧侯和魏將軍手上握著大越過半的兵權,而誰都能看出他們對雙華的疼愛,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皇帝並不想撕破臉強逼。


    這件事,他們君臣之間,彼此都心照不宣,但是皇帝沒想到顧遠蕭會如此強硬,一點退讓的餘地也沒有。他氣得臉有些發白,指著顧遠蕭喝道:“好啊,你倒是同朕說說,除了那些不適合入宮的廢話,玉兒身為大越太子,怎麽就娶不得你家妹妹!”


    顧遠蕭始終昂著下巴,正要開口,公主突然站起,走到皇帝麵前躬身道:“隻因雙華已經有了心上人,他們早已在公主府定下終身,那人也同我保證過,十日之內就會向雙華提親。”


    顧遠蕭倏地回頭看她,眼中仿佛竄出火來,公主偏過頭不敢看他的目光,皇帝和皇後被她給說懵,趕忙問道:“那人是誰?”


    公主還未開口,顧遠蕭就搶先道:“此事另有苦衷,還望陛下和娘娘見諒,可太子殿下身份尊貴,舍妹出身低微,又是心有所屬,實在不堪與殿下相配。”


    皇帝見麵前兩人都是一副抵死不從的模樣,也覺得此事實在無趣,轉而看向皇後,想試探她的意思。


    皇後低頭思忖,公主方才說的私定終身,這裏麵的說頭可就大了,往小了說是德行有虧,往大了說可是貞潔有失,這樣的女子,若是進了東宮,實在是為皇家蒙羞。再回想著兒子那意思,好像也不是非她不娶,也許勸上幾句也就過去了。於是她同皇帝耳語幾句,心中已經計較。


    皇帝坐回座椅冷笑一聲,將衣袖重重拂下,道:“是嗎?那朕倒想看看,十日之內,你準備將妹妹嫁給誰!”


    皇後心裏不快,又再添了句:“公主可莫要那這種事誆騙本宮,若是並無這個人,本宮可就做主將她接近東宮了。”


    一場風波表麵上過去,顧遠蕭同公主出了華清門,目光掃向始終低著頭不敢看他的公主,手臂往前一伸,攔住了她上馬車的步伐:“公主能否陪臣走一走?”


    公主歎了口氣,同他走到僻靜地方,輕聲道:“這件事,你也不能怨本宮心狠。本宮知道,你是打定了主意抗拒到底,可皇兄到底是天子威嚴,若是他被惹惱了,直接下聖旨讓雙華做太子良娣,她可就真的毀了。”


    顧遠蕭咬著牙道:“所以你就答應了信王,在陛下麵前說他們已經私定終身,十日之後就會成婚。”


    公主未想到他會猜中,麵上閃過愧色,低頭道:“沒錯,方才進殿前,他突然攔下我的轎子,然後對我說了這個計策。本宮思前想後,莫說是太子多病,就算他長命康健,我也絕不會委屈雙華去做他的良娣。雙華若嫁給信王,至少是明媒正娶的王妃,而且信王也向本宮承諾,絕不會再納姬妾通房,會保她一生榮寵無憂,你倒是說說看,在那種境地下,本宮該怎麽選?”


    顧遠蕭冷冷看著她,終是吐出口氣道:“所以,公主並不打算信我。”


    公主被他逼視的不敢抬頭,向來驕縱飛揚的臉上,難得露出局促,捋了捋鬢發道:“本宮明白你對她的情,現在你們的身份還是兄妹,於情於理,你都不該插手她的婚事。站在母親的立場上,本宮自然要為雙華考慮到最妥當,至於虧欠你的,本宮會盡力補償……”


    “夠了!”顧遠蕭咬著牙出聲,低頭道:“公主並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但公主最好記得今日之言,臣會讓您知道,什麽才是對她最好的。”


    然後他冷著臉拂袖而去,留下公主在原地哀聲歎氣,隻覺得眼前皆是癡人,她實在不知到底哪樣才是對。


    到了晚上,顧雙華正覺得屋子悶熱,吩咐寶琴給她端了碗冰鎮梅子湯進來,正準備喝上一口,突然聽見丫鬟來傳話,說侯爺喚她過去。


    於是她想了想,將梅子湯分了兩碗用食盒裝好,然後讓寶琴提著陪她去了正院。


    可到了院門口,守在門前的小廝告訴她,侯爺有話單獨同她說,於是隻得讓寶琴回房去,自己拎著食盒往裏走,誰知剛繞過垂花門,竟看見哥哥負手站在一棵槐樹下的背影。


    她見左右並無下人伺候,便走上前笑著道:“哥哥熱不熱,今日廚房做了冰鎮梅子湯,我特意給你拿了碗過來。”


    可顧遠蕭轉過身來,她便被他臉上的表情嚇了一跳,忙上前兩步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顧遠蕭一把鉗住她的手腕,沉聲道:“你聽好,我隻問你一次,你究竟願不願意嫁給信王?”


    顧雙華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給嚇到,瞪著眼怯怯道:“為何又問這個?”


    顧遠蕭低頭,黑眸直直凝在她身上,加重語氣道:“你隻需回答我,無需考慮任何人,任何事,僅憑你自己的心意,究竟願不願意嫁他?”


    顧雙華深吸口氣,聽出他語氣裏的嚴肅,竟慌張地說不出話來,顧遠蕭眼裏的灼熱漸漸冷下來,隨即放開她的手,轉過身道:“在我轉回來之前,你還有最後的時間回答,不然我便當你不願。”


    他闔上雙眸,指尖微微發顫,從未覺得這靜默會如此難熬,就在他準備狠心轉身時,突然聽見她微弱卻堅定的聲音:“我不願意!”


    他眼中立即燃起光亮,轉身看見她的臉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皎亮,仰起頭,倔強看著他道:“我不想嫁給信王,不是為了別人,這就是我自己的心意。”


    顧遠蕭慢慢勾起唇角,上前一步將她的身子圈進自己懷裏,低頭捏著她的下巴,一字一句道:“那你便隻能嫁給我了。”


    見顧雙華嚇得瞪圓眼,他用手指輕壓住她的唇,臉上笑容漸深:“你已經沒機會拒絕了。”


    作者有話要說:  哥哥還是挺有行動力的吧,能不能讓你們滿意呢,嘻嘻。


    第76章


    七月裏, 天氣一日熱過一日。丫鬟寶琴邊擦汗邊研著墨條, 看自家小姐對坐著窗台抄書, 布簾擋住炎炎烈日,卻擋不住從窗縫溜進來蒸騰的熱氣, 再多的冰塊,也驅不散心頭的燥意。


    她抄上兩句,便長長歎口氣,也不知想起什麽,眉心鎖成川字型,終是心煩意亂地將狼毫一扔,拿著把團扇坐回床榻上,悶悶地給自己扇著風。


    寶琴很少見到小姐這副模樣, 吐了吐舌頭決定不去給她添堵,笑著往門口走道:“奴婢去看看,今日的梅子湯送來了沒。”


    “等等。”顧雙華倏地抬頭, 似是想了想道:“你幫我去看看, 大哥在不在家裏, 如果在就幫我傳個話, 說我待會兒去書房找他,有事要同他說。”


    寶琴連忙點頭應下,然後掩上門走了出去, 留下三小姐繼續靠在床榻上煩憂。


    自從那晚,哥哥用誌在必得的神情說出:“那你便隻能嫁給我了。”可偏偏不告訴她個前因後果,隻是揉揉她的頭, 讓她回去睡覺。


    她恍惚地回到房裏,哪還睡得著覺,本決定第二日再去找哥哥問個清楚,誰知他連著兩日都忙得腳不沾地,早出晚歸的,自己根本碰不上他的人。


    而且自那晚起,仿佛被觸動了什麽開關,煩心事是一樁接著一樁。


    先是公主府傳出鬧鬼的消息,據說公主還被鬼纏上,嚇出了病來,顧雙華一聽便緊張地想馬上去探望,誰知公主派人傳話,說公主府最近不幹淨,最好不要有人出入,讓她乖乖在侯府呆著,等鬧鬼的事平息了再過去。


    然後京城突然流傳出一個小道消息,說是十幾年前叛國被斬首的蘇都督回魂,當年的事是另有冤屈,最勁爆的是,蘇都督居然還有後人留在人世,所以公主才會大病一場……


    說是小道消息,卻能在兩天內傳到顧雙華這樣的閨中小姐耳朵裏,可見這流言十分迅猛,必然不可能躲過宮裏的耳目。


    因此顧雙華一聽這流言,便覺得心神不安,但不知該找誰商議,今日思來想去,必須找哥哥問一問,包括那晚他沒頭沒腦說出的話,不然她隻怕又要失眠整晚。


    可她沒想到,寶琴回來時,竟換了一臉驚慌,氣喘籲籲道:“三小姐,小侯爺和夫人還有老夫人吵起來了,就在花廳裏,奴婢在門外好像聽見你的名字,你快過去看看吧。”


    顧雙華倏地站起,將團扇往床上一扔就快走出去,提著裙擺一路小跑,總算到了花廳門外,卻被守在門外的管家張忠攔住,點頭哈腰地道:“侯爺交代過,誰也不能進去。”


    顧雙華瞪起眼,難得擺出主子威嚴:“我也不行嗎?”


    張忠笑得有點為難,抓了抓頭道:“尤其是您不行。”


    顧雙華氣得在門前轉了兩個圈,心中越發疑惑,為何是說和她有關的事,自己卻不能進去,正想找個隱秘的地方偷聽,花廳的門卻突然開了……


    先走出的是鄒氏,氣急敗壞的模樣,一見到她臉色更難看,恨恨地瞪了她一眼,然後輕哼一聲拂袖而去。


    顧雙華把頭抬起,滿頭霧水地再往裏麵看,隻見祖母還坐著喝茶,卻也是一副氣不順的模樣,聽見她問安的聲音,臉上的表情變得十分複雜,然後將茶杯放下,重重歎了口氣。


    顧雙華這下真的有些慌,求救似地看向正朝她走來的哥哥,誰知相較於屋裏兩個女人的,顧遠蕭竟是一副春風得意的模樣,邁出的步子都透著誌得意滿的瀟灑勁兒。


    見她站在門檻外發愣,顧遠蕭朝她笑著伸出手,道:“走,陪我回房去。”


    顧雙華的臉立即紅了,低頭賭著氣想,就算是外人眼中的兄妹,她也這般大了,哥哥怎麽能當眾說出“陪我回房”這種話。


    可腹誹歸腹誹,她還是隻能乖乖跟著哥哥往正院走,誰叫她滿肚子疑問,非得找他才能有個解答。


    誰知顧遠蕭直接將她領到了臥房外,然後遣退了門口守著的下人,撩袍進了房門,轉身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道:“為何不進來?”


    顧雙華無端端又想臉紅,低頭攥著衣角,道:“哥哥的臥房,雙華不好貿然踏入,咱們還是在這裏說吧。”


    顧遠蕭一挑眉:“光天化日的,你怕什麽?”


    顧雙華被他說的有些語塞,顧遠蕭走過來,低頭撩起她一縷鬢發道:“若是心裏沒鬼,就更不用怕了。”


    雖然明知他是故意激她,顧雙華還是把頭一偏,橫下心邁步走了進去,反正這是在顧家大院裏,青天白日的,他總不會膽大到這個地步。


    可很快她又心虛起來,因為顧遠蕭在她身後拴好了門,然後慢條斯理地開始解外袍的係帶。


    顧雙華本能地捏著拳退後兩步,嚇得都結巴了,喊道:“你……你脫衣服做什麽?”


    顧遠蕭將係帶隨手搭在椅背上,邊脫外袍邊道:“你喊這麽大聲做什麽,幸好外麵沒有下人,不然可要惹人誤會。”


    顧雙華眼睜睜看他拖得隻剩中單,捂住臉轉身,咬牙憤憤道:“明明是你不莊重,怎麽還怪我大聲!”


    顧遠蕭忍著笑走到她身後,輕拍下她的肩,她身子便立即抖起來,仿佛某種受到驚嚇的小動物,他嘴角挑起,扶著她的肩低聲道:“我現在要入宮去見陛下,你幫我換身衣服。”


    顧雙華一聽他要進宮,總算是鬆了口氣,隨即鼓起腮幫子道:“為何要讓我幫你換衣服?”


    顧遠蕭將她的身子掰回來,一字一句道:“因為我要去做一件事關你我的大事,籌謀數年,成敗就在今日,我雖已有八成把握,但到底還是有些怕。”


    顧雙華驚訝地抬眸,從小到大,她從未聽過哥哥說出過一個怕字,一時間,心中百感交集,這時顧遠蕭彎腰摸著她的臉道:“所以,今日進宮,必須由你親手為我裝扮,我才能有十足的信心去打贏這場仗。”


    顧雙華看著哥哥的臉,胸口不知為何又軟又熱,然後許諾似的,重重點了點頭。


    入宮的朝服十分繁瑣,顧雙華又從未幫男子穿衣過,忙活了一陣,緊張得後頸都沁出汗來。


    顧遠蕭兩手撐開,看著她細白的手指繞著自己腰間打轉,柔聲道:“往後,你都這般為我穿衣好不好?”


    顧雙華正笨手笨腳地為他係好玉飾,聞言愣了愣,隨即鼓起勇氣抬頭問道:“你那天晚上說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顧遠蕭一臉坦然道:“就是我會娶你的意思,方才,我已經同娘親和祖母都說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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