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那一年,大約是在顧雙華及笄前的一個月。恰逢是太後壽辰,皇帝在宮中大擺筵席,將花燈從乾清門一路擺到了東西坊。


    為了讓京城百姓共享此良辰,當晚特地取消宵禁,無論民宅、官邸、街頭全是一派熱鬧景象。


    而在長寧侯府裏,剛擺完一場筵席,酒肉的味道還未完全散去,丫鬟、小廝搓著手在院牆邊談笑嬉鬧,一時聊起今晚的燈會會有多熱鬧,又聽說南門那裏會放焰火,也不知在侯府搭個梯子能不能看著。


    下人們如此鬆散,全因主子各個都無暇顧及他們。老夫人這幾日患了風寒,晚膳用了一半便說頭疼,讓貼身丫鬟伺候著回房睡下。


    餘下的大房鄒氏和二房秦氏,趁著餘興未消,精心打扮一番,帶著兩房子女去逛一逛熱鬧的燈會。


    不過要說所有的主子都不在,倒也不夠嚴謹,畢竟秋蕪院裏還留著位稱不上主子的主子,那位向來被下人們當作透明的三小姐,因今晚犯了錯,正被關在房裏抄佛經。


    丫鬟們熱鬧的談笑議論聲,越過屋簷一路飄進房裏,顧雙華仿佛身在世外,瑩白的手指緊捏著玉骨筆杆,漂亮的臉蛋被燭火映紅,身姿端正筆直,一字一句地認真抄寫。


    而在她身後,站著滿臉不痛快的李嬤嬤,她是常跟在鄒夫人身邊的嬤嬤,本想著今晚能陪夫人們出去熱鬧一番,哄得夫人小姐高興,指不定還能撈點賞錢。


    誰知卻因為這倒黴的三小姐犯錯,連累自己也被留在房裏看著,夫人下了令,不守著三小姐抄完十遍佛經便不許離開,省的她偷奸耍滑,隨便找個丫鬟幫忙,自己偷溜出去玩。


    外麵越熱鬧,李嬤嬤就越氣,大好的日子,怎麽偏就她這麽倒黴,冷冷清清地陪人在這兒抄書。


    於是她時而歎口氣,時而借著收拾桌案將紙鎮撥的劈啪亂響,顧雙華卻是不急不躁,隻微微偏頭道:“李嬤嬤若是累了,便坐會兒歇著吧。”


    李嬤嬤的歎氣聲更大了,手指敲著桌案,指東打西地發著怒氣:“老奴不敢,倒是三小姐,可不能分心啊!”


    顧雙華撇了撇嘴,也不再開口,隻埋著頭專注抄書。


    李嬤嬤歪頭看著她的側顏,心裏倒是有些稱奇:這三小姐還未到及笄的年紀,在自己眼裏也不過是個孩子,想不到竟能養成如此心境,執了筆,入了定,仿佛諸事熱鬧全不在她眼裏。


    若是換了二小姐,隻怕早就扔了筆墨,再發上一通脾氣,那府裏可沒幾個能招架的住。


    這時,外麵的吵嚷聲突然停了,所有人恭敬地叫了聲:“侯爺。”


    顧雙華筆尖一滯,分心想到:“大哥今日不是要去宮裏赴宴,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可她很快又將心思轉回筆下,正翻了一頁佛書,卻聽見窗戶被人敲了敲,原以為隻是風聲,誰知下一刻,那敲窗的聲音更大了,她抬頭疑惑地看了眼,身後的李嬤嬤已經被引出火氣,一把推開窗戶罵道:“哪個小浪蹄子手賤。”


    可隨著開窗的那一刻,她的罵聲立即被噎住,扶住窗棱的手止不住地抖,結結巴巴喊道:“侯……侯爺!”


    顧雙華立即抬頭,隻見顧遠蕭抱胸站在窗外,向來炯炯的雙眸微眯著,發冠下落著幾縷碎發,正歪靠著窗外的一棵槐樹,把玩著手裏的鼻煙壺,那神態姿勢,和他以往很不一樣,她想了想就明白:哥哥好像喝醉了。


    李嬤嬤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嚇出胸腔的心給塞回去,可侯爺好像根本沒看見她,隻是直直盯著三小姐,然後上前幾步,趴在窗台上,啞聲問:“這麽好的日子,你在抄書?”


    顧雙華眨了眨眼,有點兒被嚇到,沒想到哥哥醉了以後竟是這般的……風流不羈,還沒反應過來,顧遠蕭又伸手進來,將她手裏的狼毫抽走,往桌案上一扔道:“別抄了,我帶你出去。”


    驚魂未定的李嬤嬤總算找回聲音,嬉皮笑臉地道:“侯爺,這可是夫人吩咐的,三小姐今晚必須抄完十遍……”


    顧遠蕭衝她一抬下巴,語氣變冷道:“你替她抄,也是一樣。”


    “奴婢……奴婢……”李嬤嬤急得話都說不清了,顧雙華看著不忍,正想幫著說句話,哥哥已經冷下臉道:“怎麽,連我的話也不聽了?”


    長寧侯發了火,房裏兩人隻得乖乖聽著,尤其是李嬤嬤,坐在椅上淒淒抹一把淚,沒想到今晚的噩運比她想象中悲慘。


    顧雙華為求低調,專程換了身丫鬟的衣裳,被哥哥領著走出侯府的那一刻,看著滿街的火樹銀花,內心生出些隱隱的喜悅。她到底還不到十五,怎麽可能不盼著去看一看外麵的熱鬧。


    顧遠蕭的馬車就等在門前,顧雙華挑簾將身子探進去,意外發現裏麵竟還有個人。


    信王正舒服地躺在靠墊上,一見她立即坐直,挑眉道:“喲,還帶了個跟班啊。”臉湊過來仔細端詳,然後一拊掌笑道:“這不是三小姐嗎?”


    顧遠蕭見顧雙華嚇得猛往後縮,隨手拿起把挑尺在信王伸出的狼爪上輕打,道:“她今年還未及笄,你莫要打什麽歪主意。”


    信王亂來歸亂來,卻知道不能惹到顧遠蕭,眼看他是真的緊張這個妹妹,頗為遺憾地聳了聳肩,去抓桌上的蜜果吃。


    顧雙華規規矩矩地坐著,她對大哥多少還是有些懼怕,這時見他還帶著醉態,想開口問他們要去哪兒,卻還是忍了下來。


    總歸是跟著哥哥,她便覺得安心。


    於是她偏頭去看窗外,街上熙熙攘攘,花燈照的白夜如晝,京城的小販難得遇上這樣的好時候,各個賣力吆喝,守著攤子如上戲台打擂,你方唱罷我登場。


    顧雙華扒著窗框,興奮得臉都泛紅,她從小就極少上街,如今隻覺得什麽都是新鮮的,花燈、麵具、糕餅、糖人……她看的入了迷,並未發覺馬車已經越走越慢,仿佛是等著讓她細細觀賞。


    顧遠蕭吩咐完車夫,目光轉回時發現信王正瞪大了眼看著他,然後發出“嘖嘖”兩聲驚歎。


    他以往隻知這兄弟向來不解風情,哪怕被他拉到風月場,也隻是喝酒聽曲,將那些投懷送抱的美人兒視作桌椅擺件一般。


    想不到,他也有這般細心溫柔的時候,隻可惜他這妹子,癡癡隻看著窗外,半點沒發覺哥哥的用心。


    馬車一路駛到湖邊停下,顧雙華總算收回目光,豎著耳朵聽他們談論,才知這裏有一處湖心島,裏麵建了座叫做醉月軒的酒樓,酒樓四麵環湖十分清淨,又能瞧見對岸繁華,是京城的達官顯赫慣常來的地方。


    湖邊停著迎接客人的畫舫,顧雙華生怕露怯,一直低頭跟在哥哥身後,誰知顧遠蕭步子突然一頓,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衝船夫道:“等一等,我還有些事要辦。”


    顧雙華不明就裏地頓住步子,連信王也有些摸不著頭腦,可還沒來得及喊一聲,顧遠蕭已經策馬而去,等回來時,手裏多了個糖人,拋進她懷裏道:“方才見你看的不願轉眼,收著玩吧。”


    顧雙華怔怔捧著手裏的糖人,方才她見這個糖人做的精巧,確實是多看了兩眼,怎麽也沒想到哥哥會留了心。


    她很想說,自己已經過了玩糖人的年紀,可嘴角還是止不住地往上揚,一直到坐上畫舫,生怕被兩人笑話,趕緊掐著自己的手背,逼自己別再偷笑得像個傻子。


    因為兩人是熟客,一進門就被帶進了包好的上房。顧遠蕭又叫了一壺酒,歪靠在榻上和信王閑聊,顧雙華始終安靜地坐在一旁,頗為自得地盯著外麵台上的歌舞,若是發現他們壺裏的酒不夠了,便喚來小二為他們加酒。


    信王邊飲酒邊眯眼看她,突然明白為什麽顧遠蕭對這個妹妹如此寵愛,她就像獨自開在水中的青蓮,明明可以妖豔張揚,卻默默收著朵兒,不作態、不顯擺,靜靜坐在那兒,就總能讓身邊的人感覺舒心自在,


    顧遠蕭原本在宮中喝得就有些醉,這時被信王有意無意地又灌幾杯,便覺得十分上頭,臉頰微紅,手肘撐在桌上輕按著額頭,將眉心擰的緊緊。


    顧雙華見他臉色可怕,忙走過來擔憂地問:“大哥,你很不舒服嗎?”


    顧遠蕭抬頭想安撫她兩句,可麵前的景物都被攪成一團,連她的臉也看不清,令他十分焦躁,放在桌案上的手指用力屈起,整個人都散發出戾氣。


    信王生怕他待會發酒瘋把桌子給掀了,忙對顧雙華道:“裏間有床榻,你扶他過去歇一下吧。”


    顧雙華去將哥哥扶起,可顧遠蕭醉的不輕,隻將半邊身子靠著她,她就有點不會走路了。


    幸好那床榻就在隔間,顧雙華滿頭大汗地將人給扶進去,可扶他躺下時實在沒了力氣,手上勁兒一鬆,顧遠蕭身子就歪歪斜斜往下倒,後腦重重給撞到了瓷枕上。


    顧雙華嚇了一跳,忙俯身下去,用快哭出來的語調問:“哥哥,你怎麽樣,沒撞疼吧?”


    顧遠蕭倒沒覺得多疼,隻是腦中越發暈乎,再凝起目光時,發現她的臉離自己極近,眼角染一絲酡紅,濃黑的羽睫微顫,杏眸裏仿佛盈著一汪清泉,未束起的青絲帶著玫瑰頭油的香氣,飄飄散散,掉落到他的眉上、眼上、唇間……


    他眯了眯眼,突然伸手按住她的後頸,拇指不輕不重地在那嫩豆腐似的肌膚上摩挲,鼻息有些灼熱,啞聲問:“今年多大了?”


    顧雙華覺得哥哥這醉態太可怕,嚇得舌頭都不太利索,道:“下……下個月及笄。”


    顧遠蕭微皺了下眉,喉結滾了滾,然後總算鬆了手上的力道,翻身過去對著牆,按著額角道:“還不是時候,不是時候……”


    顧雙華按了按亂跳的心口,也不知他所說的“不到時候”究竟什麽意思。


    但她總覺得喝醉了的哥哥和以往矜貴清冷的模樣很不同,活像要把她吃了一般,於是趁他鼻息漸沉之時,趕緊提著裙擺溜了出去。


    可躲了頭狼,外麵還坐著隻狐狸。


    信王見她出來,笑眯眯攬了隻酒杯過來,斟滿了遞過去,道:“既然你哥哥醉了,就由三小姐陪本王喝杯酒吧。”


    顧雙華嚇得連連擺手:“我不會喝酒。”


    信王一瞪眼,故意板起臉孔嚇唬她:“本王親自給你斟的酒,你竟不喝嗎!”


    果然小姑娘不經嚇,一臉為難,拎著杯子閉眼輕抿了口。


    出乎她的意料,這酒的味道雖有些辣,但喝下去血是燙的,暈乎乎,勾著她壓抑多年的那些情緒,一股腦地往外翻滾。


    信王觀察她的神色,不禁撫掌大笑:“看來三小姐酒量應該不錯,來來來,把這杯喝光,本王再給你斟。”


    顧雙華端著杯子,又再輕啜一口,然後同信王軟聲商量道:“雙華真的不會喝酒,就陪王爺將這杯喝完好不好。”


    信王被她嬌嬌嫩嫩的腔調一戳,心都酥了一半,那股浪勁兒上來卻無處發泄,便用銀箸敲著桌案道:“三小姐賞臉陪本王飲酒,本王就來唱一段給你助興如何?”


    顧雙華捏著酒杯眨眼,她大概是真醉了,什麽時候能有這種麵子,讓信王給她唱戲助興。


    可信王說唱就唱,無需西皮二黃,張口就是一段《貴妃醉酒》: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冷落在廣寒宮,啊廣寒宮。玉石橋斜倚把欄杆靠,鴛鴦來戲水。


    他不但唱,還唱的是旦角,煞有介事地尖著嗓子,唱的荒腔走板,卻不妨礙他勾著小指,朝座兒拋媚眼。


    顧雙華瞪著眼灌了半杯酒下去,這時頭暈腦脹,膽子卻變大,實在沒忍住大聲笑了出來。


    信王見佳人開心,唱的越發起勁,將桌案如鑼鼓般敲得當當作響。兩人都未發覺,背後的紗簾上,正投下一個高大的黑影……


    顧雙華陪信王胡鬧一陣,手裏的酒杯可是真空了,這時候她開始覺得自己玩的有點過了,漸漸清醒過來時,便覺得四肢發軟,胃也翻騰,生怕在信王麵前失禮,忙站起道:“王爺,雙華先告退一會兒。”


    她匆匆繞到屋外的一個角落,麵對著粼粼湖水,抱膝蹲著壓抑著胃裏的不適,冷汗流了一陣,才總算恢複些清明。


    抬起頭,發現今晚的月亮被厚厚的雲層遮住,這裏沒有掛燈籠,四周都是黑茫茫一片,而隔岸卻是飛花流雲,繁華人世。


    許是因為方才喝得那杯酒,她突然覺得鼻子一陣發酸,差點就要落下淚來。


    眼前一切,不正是她從小所在的處境,不知來處,不知去處,如這湖中孤島,遠遠隔著熱鬧,注定漂泊無依。


    她抱緊膝蓋,肩頭微微聳動,然後低頭抹了把眼淚,突然聽見身後有響動,嚇得猛地一個激靈,然後才反應過來,這地方十分僻靜,隻有他們方才那間廂房才能通過來。


    四周太黑,她看不清來人的臉,身形也是恍惚難辨,可哥哥既然還在內間沉睡,想必就是信王來喊她回去。


    忙吸了吸鼻子站起,正要喊一聲王爺,那人卻大步上前,手臂霸道地攬上她的腰,將她抵在背後牆壁上,低頭壓上她的唇。


    那張唇滾燙濕潤,好像還微微發著顫,柔柔壓著她的,小心翼翼地摩挲、吸吮,粗重的鼻息與她混在一處,在夜色中開出一片綺靡。


    顧雙華像被抽了魂兒的布偶,呆了、傻了,整個背脊都竄著麻意,直到那人身上濃濃的酒味衝進鼻翼,才勉強拾回不知流落何方的魂兒,努力將那人推開一些,顫聲道:“王爺,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她記得方才曾撞見信王和一個婢女親熱調笑,可能是現在喝的多了些,把自己當成了那個婢女。


    這是她在混亂中唯一能想出的解釋。


    她喊出這句話,便感覺鉗住她腰肢的大掌一抖,然後那人放開她,熱切變成冷硬,轉身大步往回走去。


    顧雙華大口喘著氣,臉紅心跳地撫著唇上殘留的熱意,仿佛做了一個飄渺的夢。


    可正是這夢,為方才淒楚孤寂的心境,平添了一層旖旎的暖意。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猜猜看,是哪個大豬蹄子親完了就跑→ →


    還是送66個紅包,麽麽噠。


    第19章


    馬車裏,顧雙華陷入那段回憶,時而癡時而歎,時而臉頰微微泛紅。


    顧遠蕭默默看著,覺得一顆心如同落入滿是尖銳砂石的山堆,多等一刻,便多翻滾一圈,直至血肉模糊,再也辨不清是痛是酸。


    他死死握拳,強忍住不去掰她的下巴,他想讓那雙含情帶怯的眼眸看見的是他,隻能看著他。


    顧雙華漸漸從那個親吻中回神,然後才發覺車內的氣氛好像不太對,抬頭看見哥哥的臉,突然想起他方才問的問題,嚇得支支吾吾道:“沒……沒有啊。”


    顧遠蕭定定看她,目光中仿佛含了千重山、萬重水,然後傾身靠過去,一字一句問:“你可敢向我賭誓,對信王絕無任何綺念。”


    顧雙華被他看得更是驚慌,縮著脖子,把下巴壓得快戳到胸口,竟是久久不敢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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