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桑田。北緯51度23分14秒,東經30度6分41秒,第涅伯河上遊,千年前世界上最堅固的堡壘,早已被海水侵蝕。它有著讓無數人唏噓不已的名字——切爾諾貝利。無數巨大的藤壺攀附在反應堆外層由硼層和混凝土構造的“石棺”上,四號機組就埋藏在其中。曾傾盡一個國家全部力量建造的石棺還在發揮作用嗎?沒人知道。鏡頭最終定格在羅馬尼亞布朗城堡,一雙猩紅的眼瞳自流淌著髒汙海水的地下室睜開,也許那才是斯托克筆下真正的德古拉。畫麵黑了下去,下一秒,開始重播。就算是對遊戲不感冒的人,看到這樣的先導片,也忍不住產生興趣。傅天河挺眼饞,但他沒什麽玩遊戲的時間,比起遊戲,他更想在現實世界裏陪著九月旅行。他轉頭對陳詞道:“走吧。”陳詞嗯了一聲,兩人走出遊戲廳,在商場頂層的餐廳吃過飯,離開時已經晚上七點了。傅天河:“要直接回去嗎?還是再到哪裏玩玩?”陳詞還不想這麽早回去:“到處逛逛吧。”傅天河想了想,道:“我聽服務員說,這裏的外壁掛能看到天空,走,咱們去瞅瞅。”生產車間靠近辰砂的內壁,在信標的建築邊緣會有一些延伸出來的平台,被稱作外壁掛。兩人乘車前往,在巴士上,陳詞順手給薑岱和陳念發送消息,告訴他們自己已經到達了生產車間。傅天河拎著買來的東西,陳詞拆開一包零食,嚐試著吃起來。是他沒吃過的味道,和傅天河形容的差不多。等陳詞幹掉三包薯片,他們也終於到站了。陳詞拍拍手上的碎屑,從傅天河手中接過水杯,跟在他身後下了車。有機會看到外麵景色,外壁掛自然而然被開發成了旅遊景點,二十塊錢的門票價格對大多數人來說都負擔得起,自然吸引了遊客。陳詞和傅天河交錢買票,穿過閘門。穿過厚實的門廊,眼前驟然開闊起來,隨著太陽的移動,位於上方居民區的壁掛投下陰影有時會將這裏擋住,然而現在已經天黑了。月明星稀,天穹高遠。這裏是和遺棄郊區完全不同的光景,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一片遼闊,高度又帶來本能恐懼和不真實感,讓人屏息抓緊扶手。人對高度的恐懼,是天生的。明明恐懼到呼吸受抑,卻在某一瞬,會生出想要跳下去的衝動。這被稱作“入侵性思維”的正常現象幾乎會發生在每個人身上。信標建立之初,這裏是著名的自殺聖地,無法適應信標上生活的人們翻越欄杆,從千米高空墜落,砸進下方的海中。很快,各處的外壁掛就都設立了嚴密的安保係統,別看眼前一片空曠,但真當什麽東西探出去時,電子幕牆就會立刻展開,將人攔住。信標之上空氣稀薄,然而人類早就在千年中適應了這樣的高度,清爽夜風拂過臉頰,帶來海的濕潤,身後傳來遊人們的談笑聲,像是看不見的線,將飛翔的思緒牽住,留在這人世間。陳詞伸出手,群星落在他的指間。在這裏極力遠眺,似乎能看到更遠更遠的地方。他需要站在怎樣的高處,才能望再次望見遠在格陵蘭冰雪高原上的月光?海浪拍打著信標基座,濺起白色的浪花,它是大海中孤獨的燈塔,永恒地亮著,成為人類的信標。在信標四周,是一座座散落分布的探測平台,作為信標的屏障,千百年來它們擋住了無數次原初生物發動的進攻。人類竭盡所能的擴大生存地的麵積,然而能做的事情極為有限。他們沿著欄杆一路散步,就像其他任何人一樣,無人知曉戴著口罩的omega是辰砂的選帝侯,未來的皇子妃。此時此刻,他們隻是辰砂信息處理區裏的機修工人,和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走著走著就遇到了告示欄,表明後方的區域已被廢棄,禁止通行。“為什麽封起來了?”傅天河咦了一聲,探頭探腦地望向警戒線後。他嚐試著拉了下警戒線,發現根本沒人管。傅天河和陳詞對視一眼。alpha拉起警戒線,直接矮身鑽了進去。陳詞和他做了同樣的動作,於是五秒鍾後,兩人共同出現在了警戒線後。“快走快走!”傅天河壓低聲音,兩人做賊似的迅速開溜,遠離了人群的視線範圍。確定到了沒人能看得到的地方,陳詞才抬起頭,打量周圍。周圍沒有燈,其餘地方傳來的光線被牆壁擋住,使得一切籠上難以言喻的陰森。精神力早就迅速蔓延,探明這裏不過是一片廢墟。大概是年久失修,又遇見了一場暴風雨,曾經的建築整個垮塌下來,磚石堆砌在牆邊。陳詞邁開步子,向著更深處前行。有不少廢棄的桌椅和基礎用具掩埋其中,走得遠了,就連景點處的喧囂都不甚明晰,周圍重新寂靜下來。一張告示牌倒下來,塑料板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陳詞正要湊上去仔細看,就聽傅天河喊道:“九月,來看這個!”陳詞循著聲音扭頭,發現傅天河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廢墟之上。”倒塌的建築殘骸堆得很高,站在上麵非常危險,但作為在遺棄郊區裏露營數天,還打劫了拾荒者營地的兩人來說,根本不在乎這樣的風險。陳詞尋找著落腳點,爬向傅天河那邊,就看到alpha吭次吭次地,努力從廢墟中拽出一架老舊鋼琴。傅天河費了老牛鼻子勁兒才把鋼琴拖拽出來,他又翻了一會兒,找出破爛不堪的琴凳。立式鋼琴的頂蓋和外圍都被砸爛,但內部結構應該還好,琴鍵也一根沒少。傅天河坐在琴凳前,興奮地搓了搓手。他右手放在琴鍵上,找準中央c的位置,食指按下去。鐺——音符立刻飄了出來,有點走音,音色也陳舊。傅天河挨個把附近的鍵全都按了一遍,音階逐漸攀登,最後在高音嫋嫋散去。“給你彈個曲子聽。”傅天河回憶著,摸索尋找第一段旋律的位置。“好。”陳詞坐在一旁凸起的水泥塊上,從外套口袋裏拿出一包辣條,撕開包裝。他低頭嗅了嗅味道,有點衝,這玩意會好吃嗎?傅天河磕磕絆絆地彈了一曲《友誼天長地久》,不過因為走音和錯音,調子聽起來更像是《老死不相往來》。“太久沒彈了,都有點忘了。”一曲終了,傅天河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發。平日裏他不是在工廠上班,就是在垃圾場拾零件,哪有什麽功夫練琴,現在還記得這些旋律都已經屬於奇跡了。“你要試試嗎?挺好玩的。”傅天河讓開位置,作為稍微會點樂器的人,向陳詞發出邀請。陳詞點點頭,他將又一根辣條咬進嘴裏,掏出紙巾擦去手指和嘴角的油跡,起身坐在琴凳上。陳詞仍然很難說清名為辣條的食品的具體味道,和他吃過的所有東西都不一樣,麻辣中帶著一點點甜,口感勁道,很有較勁,用力咬起來,還會發出吱嘎吱嘎輕響。很廉價,卻很美妙的味道。他雙唇都被辣得有些紅腫,又覆了一層淺淺油光,微微張著嘴,讓涼氣兒緩衝辣意,陳詞抽著鼻子,將雙手放在低音區。音樂自他指尖流淌出來,雙手的十指流暢地爬起音節。傅天河在陳詞彈出第一個音時,就愣了,這基本功有多堅實,隻要有耳朵,就能聽出來。等一下,九月原來是會彈琴的啊?!還彈得那麽好!這種技術得練好幾年才能有吧!那他剛才……傅天河想到自己彈奏那曲支離破碎,臉上一下子燒了起來。從最低到最高隻是一個來回,陳詞就確定了鋼琴的走音程度。他在原曲的基礎上降了半調,更改了第一個音符。旋律像是雨,一滴滴落下,卻又綴連呈線,牽動著誰的心弦。傅天河怔怔地望著陳詞,一時間有些呆了。少年低垂著眼睫,十指在黑白鍵上跳躍,破舊的鋼琴,歪斜的琴凳,孤寂到足以讓人落淚的音樂,月光從頭頂的裂縫灑下來,是夜幕的聚光燈,落在他的身上。點點灰塵在周身飄浮,似緩慢輕舞的精靈。傅天河抬起手,用力按在胸口上。從看到九月的第一眼,他就怦然心動,而如今,經過四十多個日夜,那種本能的心動,已經醞成了更加濃烈的感情,灼燒著,淹沒著他。他從未說過,但從那雙冷靜眼眸中,傅天河看出九月應該是知道的。曾經傅天河覺得才剛認識就告白有點太唐突了,現在他們結伴同行,開始對彼此托付信任,他卻不敢說出來了。越了解,就越意識到他的喜歡是多麽不自量力。九月追尋著冰雪高原上的月光,而他,也在追尋身邊這一輪明明近在咫尺,卻不敢伸手觸碰的清冷月亮。第76章 這首曲子是陳詞和陳念第一次互換結束,回到白塔後親自譜的。桂芷棋是它的第一位聽眾。自那天後,陳詞就再也沒彈過了,他不是很想在白塔裏演奏這首意味著自由的曲子。他獨自一人坐在信息存儲區的古舊長椅上,隔著厚厚的玻璃幕牆,望向遙遠的海洋,灰塵和髒汙模糊了視野,但所見之處,仍是一片湛藍。身後是熙攘的街道,陌生的人們步履匆忙或閑散談笑,從他的世界路過。低音的和弦莊嚴,似唱詩班裏神聖的詠歎調,而高音區旋律空靈,螺旋而上地攀升著,輕盈,卻不似無根般浮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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