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斌本想以一個平靜的方式來告知陸修這件事,但無論是誰,無論用什麽方式得知,都絕不可能平靜。陸修沒有回答,緊緊抓著履曆,下意識地推門離開了活動室。暑假的烈日照在他的頭頂上,他一頭撞進了寢室,用冷水不住衝自己的臉,直衝得眼睛通紅,才漸漸回過神來。他抓著那份履曆,極其認真地、逐字逐句地閱讀上麵的信息“他”叫江鴻,這是個漢人名字。江鴻,江鴻……他在心裏來來回回默念了許多次,再看他的出生地,重慶……過往事跡與評價……重慶,是的,我去過那裏,他今年隻有十八歲……陸修決定馬上就去重慶。等等,他住哪兒?陸修現在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隻得努力地把他的家庭地址記下來,默念了好幾次,又掏出手機記錄,手指一直發著抖。“你去哪兒?”曹斌問。“我去找江鴻,”陸修說,“江鴻。”“你會嚇著他的,”曹斌說,“他還沒有入學,哪怕是風水師的後人,也不一定能在看到一條龍突然出現時,保持基本的鎮定。”陸修說:“我不會讓他看見我的真身。”曹斌:“你就不想給他留下一個好點的第一印象麽?看看你自己,現在像什麽?”陸修也意識到自己散發著危險的氣息,猶如一隻野獸,於是深深呼吸。“如果你一定要去,”曹斌說,“我可以陪你去,遠遠地看看他,這樣行嗎?”陸修稍微平靜了些,走向曹斌,仿佛踩在了棉花上,答道:“謝謝你,師父,我覺得我要先自己調整下。我自己去吧。”“我必須陪你去,萬一不是,”曹斌說,“我怕你當場發狂。”若期望再一次落空,陸修知道自己一定會受不了。“你先休息會兒,”曹斌說,“調整好自己,再告訴我你的結論。”陸修坐在活動室的沙發上,雙眼仿佛沒有焦點,始終駐留於那張履曆,他雙手撐著頭,躬身坐著,片刻後,眼淚落了下來,滴在履曆上。思歸回來了,看了眼陸修,說:“這是你要找的那個人?”陸修沒有回答,思歸便去玩飛鏢了,曹斌在活動室裏喝了點酒,又接到電話,於是暫時離開。到得黃昏時分,陸修還留在活動室中,曹斌進來看了一眼,問:“晚飯?”“我好像……”陸修呼吸的氣息,變得滾燙起來,說,“我好像生病了。”他的身體正在持續發熱,心跳速度極快,龍也會生病,這尚屬首次,陸修一直以為自己是從來不生病的。雖然他不會生病,卻見過許多生病的人與動物,知道他們生病時會很難受。他的汗水濕透了全身的衣服。曹斌過來摸了下他的額頭,說:“你隻是太緊張了,起來,出去走走,傍晚外頭涼快了不少。”“我建議你留在學校等待,”曹斌說,“倏忽的預言也許會再一次應驗,留在學校,是最好的選擇。”陸修沒有說話,曹斌又道:“如果你想去看看他,一定要叫上我。”“江鴻什麽時候來入學?”陸修說。曹斌說:“我不清楚,你自己也知道,學生們有些來得很晚,有些則心血來潮,先來學校,再去西安玩幾天……”陸修忽然說:“我要去剪個頭發。”曹斌這次沒有阻攔他,答道:“去吧。”陸修又說:“我還要買一些衣服。”曹斌答道:“可達也許能給你一些意見,他的衣品比我好,我隻會穿西裝。但我覺得,最真實的自己,就是最好的。”曹斌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要給一條龍提供談戀愛的參考意見,他自己還沒有對象呢。接下來的日子,陸修過得就像生了病。他的日曆本上,打“x”的力量越來越重了,他等待著開學的那一天,又恢複了每天夜晚去舊校舍前,站在離魂花田處的習慣。離魂花的氣味能讓人忘卻一切,在龍的麵前,作用卻微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他什麽也做不了,整夜整夜地失眠,一天隻能睡十來分鍾,心跳無時無刻不在怦怦作響,睜眼時便側耳傾聽,辨認外頭有沒有學生前來報到的聲音。隨著8月份的到來,他的內心竟有一絲恐懼,甚至想逃離這裏。但在8月的某一天裏,他的內心突如其來地變得平靜了,一切顧慮都隨之消失,他說不清為什麽,他的心跳恢複了正常,他開始覺得,自己也許應該為了相見的那一天,做一點力所能及的準備。“……這是教學大樓,他們在這裏上課,零環是行政大樓,哦,那邊就是學生食堂了……”有一天,思歸回到活動室,看見陸修正在鏡子前走來走去、自言自語,以為他瘋了。“你在做什麽?”思歸迷茫地問。他們還沒碰到過龍突然瘋掉的情況,學校沒有關於這個的緊急預案,也沒人知道怎麽處理。尤其在項誠缺席的情況下,大家都控製不住瘋龍。陸修轉過頭,看了思歸一眼,龍與鳳凰對視片刻。“沒什麽。”陸修自言自語著,又走了。“最好的做法就是,一切順其自然。”曹斌提醒過陸修。“循序漸進,是萬物得以融通的法則。畢竟他什麽也不知道,一股腦地傾訴,會造成很麻煩的後果,甚至有時容易引起反效果。而且,迄今為止,你一直在與想象中的‘他’交流,必須調整過來,否則落差會很大。”曹斌也不想陸修發瘋,難得地給了他一些意見。陸修比大多數存在活得更久,見過的愛恨情仇、生離死別也更多,他當然知道。他知道地位、物質條件、精神世界的懸殊會令人望而卻步;知道對陌生人的戒備讓人總是心生提防;知道大多數人相信,在這個世上生存的法則是不輕易交出自己的內心……他還知道甚至大部分人類,都無法接受同性過於示好的舉動……他們會本能地抗拒。他知道人類的關係很脆弱,一次爭吵就能輕易瓦解;知道“遠之則怨,近之則狎”;知道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知道這世上無數癡男怨女彼此傷害、相互捅刀的原因……隻是知道歸知道,當這些事落到了自己身上時,陸修便一股腦兒地全忘了,腦子裏隻有兩個字,並不停地重複著這兩個字:江鴻江鴻江鴻……“我知道。”陸修又說,“我起初隻是他的學長,我什麽也不會說,什麽也不會表達。”曹斌沉默點頭。陸修最後說:“我會離得近一點,多看看他,我會克製自己,盡量不打擾他,這就夠了。”他不知道緣由,但那天夜裏,他剛從舊校舍回來後,又想出去看看,純粹隻想看看夜空,看看夜幕下的大地。於是,他在一個毫無心理準備的月夜下,遇見了江鴻,一切都發生得如此突然,沒有他設想了一百多年的相遇,也沒有更多的話語。一百六十年,五萬八千四百天,一百四十萬零一千六百小時。五十億秒。距離陸修誕生的五十億次心跳後。他感覺到有人靠近,而正在他轉身時,江鴻拖著行李箱,就這麽直接撞進了他的懷裏。那一下,把他撞進了久遠的歲月中。那個靈魂,終於再一次出現在了他的麵前。他猛地抓住江鴻的手腕,隻想不由分說緊緊抱住他,哪怕世界毀滅,也不會再放開他的雙手。但他更想久久地凝視他的雙眼,直到永恒。在宿命忽然降臨的那一刻,沒有天珠,沒有轉經筒,沒有藏袍……什麽也沒有,甚至沒有回憶。一切的不甘就這麽倏然消失了,過往的五萬八千四百天沒有盡頭的等待、一次次希望重萌後的絕望、十年又十年的煎熬、日曆本上那一行行的“x”,統統失去了意義。陸修的生命在這一天裏重新開始了。他們猶如兩顆宇宙中偶然相遇的流星,爆發著光焰,呼嘯著飛向彼此,就在即將把對方撞得粉身碎骨的一瞬陸修主動放開了他。他也知道流星必將在一次旋繞之後,擦身而過,各自飛向更為遼遠的宇宙盡頭。第120章 約會重逢的第一天,陸修顯得有點猝不及防,他又開始心跳加速、不停地出汗了,手還在控製不住地發抖。他有許多話想朝江鴻說,但話到嘴邊,根本說不出口。他思考再三,沒有帶江鴻到自己的寢室過夜,而是讓他睡在擊劍社的休息室裏。夜晚,江鴻很快就睡著了,他們度過了單獨相處的一夜,陸修則認真地看著他的睡容。和我想的“他”一樣……一樣的……陸修驀然察覺,這麽多年裏,他們仿佛一直在一起,從來沒有分開過。他愛笑,也愛問許多莫名其妙的問題,旅途中總喜歡盯著他看,哪怕連這不規矩的睡相,也與陸修想象中的毫無差別,他第一次見到他,就像見過了無數次……每當江鴻從深睡眠中醒來,不安分地動一下時,陸修便馬上躺回另一張床上去,生怕被江鴻發現了自己趁他睡覺盯著他看的瘋子行為。但他克製不住,最後,他麵朝江鴻側躺,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天很快又亮了,陸修一宿未睡,現在的他半夢半醒,隻覺得這一切像是自己在做夢,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他就像自己計劃中的一般,帶著江鴻去報到,平日裏他鮮少出現在學生眾多的校園中,不少人盯著他們看,這令陸修有點惱火。但江鴻明顯很興奮,也很好奇,問這問那,陸修的注意力幾乎從未離開過他,他不敢一直盯著江鴻看,否則隻會顯得自己像個變態他控製自己的目光,盡量直視前方,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江鴻,卻希望他朝自己說更多的話。這又是另一種煎熬了,但陸修心甘情願,全盤接受。最後他把江鴻帶到宿舍樓前,與他道別。但當他回到s班活動室時,仍然站在窗邊,望向學生宿舍樓的方向。“今天一切順利?”曹斌問。陸修正在走神,回身點了點頭,卻又馬上望出去,江鴻現在在做什麽呢?他查閱了學生名單,知道天水楊家的獨生子已經來報到了,與江鴻一個寢室,他會不會被欺負?曹斌提醒道:“我相信你不會去跟蹤他的。”“不,”陸修說,“不會,這樣我已經很滿足了。我絕對不會亂來的。”他已學會了許多人類的處世原則,包括尊重對方。陸修在許多年前……大約一百年前,也曾想過,江鴻轉世了如果有妻有子,已經組建了家庭,那麽自己也許會在他家附近落腳,先與他當鄰居,再慢慢地認識。在這點上,他能控製住自己,不會像一些西方龍般,做出直接把人擄走關在山洞裏的行為。“可以製造點機會偶遇,”曹斌說,“不過還是要注意循序漸進。”陸修答道:“嗯,我知道了。”當天傍晚,陸修在食堂裏找了個很偏僻的位置,遠遠看著,江鴻果然來了,與他的兩名室友一起,他們仿佛一見麵就互相認識了。陸修總覺得自己還沒做好準備,甚至有點不太敢上前與他搭話,最後決定先遠遠地這麽看著。他長得真好看。陸修看了很久,得出這麽一個結論。但他還說我長得好看。陸修心想。陸修摸出手機,一邊遠遠地看他,一邊給他發了消息。江鴻正與室友有說有笑,馬上掏出手機,開始回陸修的消息。他想試試看江鴻會不會第一時間回自己的消息,但試探是不尊重的,他便沒有這麽做,直到江鴻與室友們離開,到得深夜時,陸修才給他發了第二條消息,問他睡了沒有。這次江鴻也馬上回複了他,並說了一大串關於鬼故事如何恐怖的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