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導員一時愣住了,到後來才聽明白她的意思。他笑著解釋道,那是給棉花脫褲腿,打“油條”,一點別的意思也沒有。


    這時,圍攏來的湖南姑娘們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開頭住地窩子時,因為它跟地麵相平,有時早出晚歸,轉來轉去總是找不到自己的“家”。有的戰士不小心,踏在天窗上,掉進地窩子裏,嚇人一跳。還有老鄉趕著毛驢車,連車帶人帶毛驢掉進地窩子的。有一次,文工隊有個女兵就這樣掉進了地窩子,正好落在戰士床上。剛剛看完節目回到地窩子的戰士一愣,“嘩”地樂了。一個戰士開玩笑說,這不是文工隊的演員嗎?真是“人在家中坐,美人天上來”呀!


    還有個關於地窩子的故事發生在七十四團四連,該連有個班長姓劉,甘肅人,他母親五十四歲時生他,就給他取名劉五十四。1947年,他結婚不久,被國民黨抓了壯丁,來到新疆。起義後成了解放軍,家裏的成了軍屬。1953年,妻子來部隊找他,到連隊時天已黑了,便住進了地窩子。不料第二天他妻子出去轉了一圈,回來時就找不到住的地方了。她是昨天天黑進的地窩子,煤油燈豆大的亮,沒感覺到地窩子是個什麽東西。早上起來一見房子沒有,還以為自己是在夢遊。掐了自己一把,覺得自己是醒著的。她一邊找,一邊想,這房子到哪裏去了?這些人都住哪裏去了?


    劉五十四見妻子半天沒回來,就出去找她。兩人回到地窩子進口,妻子停住了,說啥也不進去,她指著地窩子說,這是什麽房子,還不如我老家的洋芋蛋窖子,我怕蛇,我不進去。


    劉五十四一聽笑了,女人卻傷心地哭了起來。她找到指導員,說,我這麽遠到新疆來找解放軍丈夫,你們好壞總得給間房子吧,怎麽能讓我們住洋芋蛋窖子呢?咱家雖那麽窮,但老八輩下來也沒人住過這樣的房子。


    指導員又是講形勢,又是擺難處,說了半天,她才進了地窩子。她後來在地窩子裏生了一個白胖兒子,小名兒就叫“地窩子”。那小子長大了,取了學名叫劉建新,雖然後來當了老師,但人們還叫他“劉地窩子”。


    在那個年代,命運不是自己能主宰的,而是由他人強加給你的。要麽是革命同誌,要麽是牛鬼蛇神,而這些又不是固定的,可能你頭天還屬於革命同誌,第二天就成了牛鬼蛇神。


    集體轉業後,師文工隊解散,我分到總場,在總場演出隊待了兩年。我那時還一直夢想著做一個梅蘭芳那樣的京劇大師,夢想著成為藝術家。還成天琢磨著坐練唱打。我沒想到,十八歲那年,我與演出隊的演員,也是我原來的丈夫結了婚,然後有了孩子。五九年八月,我請假回湖南給孩子治病。因為大老遠回去,我想把孩子的病治得差不多,就超了幾天假,待我回來,場領導已把我從二級職工降為零工。後來因為表現好,又恢復為職工,但降了級。沒過多久,突然宣布我為“五類分子”。我感到非常吃驚。我去質問領導,我說,我既不是地主富農,也不是“右派”和反gemin,我怎麽成了“五類分子”?


    你已被定為壞人。那位領導蠻橫得很。


    我哪裏壞了?


    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去問革命群眾吧!


    可是,誰會告訴我呢?


    以後就是被鬥、關押、打罵,那時雖沒有後來的“文革”那麽厲害,但我畢竟才是二十歲出頭的人,平白無故地蒙受了這麽大的冤屈,心裏怎麽想得通呢?我真想死啊,但即使死,我也要到湖南去死。我得最後見我媽一麵。我想離開這裏回到老家去,就像一個在婆家受了委屈要回娘家去的小媳婦一樣。


    我們想在湖南落戶。但湖南根本不接受我們。這時我才知道,全國到處都是一樣。他們說,你在新疆是“五類分子”,回到長沙還是“五類分子”,無論你走到哪裏,都是“五類分子”。你沒法逃避,無處躲藏。


    我們想找一個不把我們看做“五類分子”,而把我們看做“人”的地方。我想到了丈夫的老家——河南省郾城縣萬金公社萬金大隊。


    我們回到了那裏。


    唐紀玉:“五類分子”(2)


    但那裏並不接受我們落戶,但作為勞力,我們可以出工,可以給我們評工分,可以按社員對待。


    我們幾乎一無所有。先借住親戚家,然後築了間土牆蓋草的房子,便安頓下來。不久,我們發現,這裏也有“五類分子”,隻是社裏不知道我們的底細,所以沒有把我們劃入。


    河南是個苦地方,三年自然災害,那裏曾餓死過成千上萬的人,每一次天災人禍,也都有人餓死。我們也躲不過。我們吃過神仙土,吃過樹皮,吃過糠,吃過各種各樣的野菜、苞穀芯子,甚至嚼過野草。但這裏不把我們當“五類分子”,我們寧願活在這裏。


    1965年,河南發生澇災,莊稼收不回來,全爛在了地裏。把人餓得呀,脖子都變長了,腸子都變細了。有一次,好不容易弄到一點野菜,就趕快煮了給兒子吃。我們想讓他多吃點,自己少吃點,沒想吃下去後,全都上吐下瀉,最後連爬都爬不動了,我……我知道……中毒了……連爬出去叫人救命的勁兒……都沒有了,孩子他爸……也是……過了好久……才有一個過路的人……人來,但孩子……吃得多……已經……已經……救不了,他……他就這樣死……死了,他那時……已滿七……七歲……


    那簡直……要了我的命,我……我覺得自己沒法活下去了。我抱著夭折的孩子,死死地抱著,我親他,一次次親他……我哭,沒完沒了地哭……我抱著孩子四天四夜,不讓他們埋他。最後鄉親們怕我瘋了,怕我垮了,硬把孩子奪去埋了。我……我撲在孩子的墳上哭呀,哭呀……


    人們都來安慰我。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鄉親們送來的一個糠餅子,一個野菜糰子,一碗地瓜幹子,以及那每一句暖人心懷的話。


    我像一個躲避著傷害的蟲子,龜縮在人世那個小小的縫隙裏,等待陰雲過去,等待暴雨過去。一晃,十八年過去了。我至今也不相信,我在那裏竟生活了十八年。


    1980年,我聽說到處都在平反。我決心回新疆去。我身無分文,幾乎變賣了所有能換來錢的東西,然後幾乎借遍了全社的人,才湊了八十元錢,因為這隻夠一個人的費用,我和丈夫合計了半天,又因為當年被打成壞分子的是我,就決定由我回新疆申請平反,待平反後,他再帶孩子過來。


    我就那八十元錢,在新疆無親無故,我是靠著乞討要飯在喊冤呀,但四年過去了,他們把我安排到一三○團三角莊老鄉隊,連職工身份也沒恢復。我1951年懷抱理想,參軍進疆……沒……沒想到……受了那麽多磨難,沒想三十多年後,我成了一個沒有任何身份的人,我成了一個漂流來疆的盲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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