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看到“伊塔事件”後塔城地委的一份會議紀要,紀要中寫道:“我們專區的現實是:生產組織遭到破壞,經濟受到損失,使我們的生產生活處於最困難的處境,遺留下來的大批土地和牲畜亟待管理,以達到恢復生產。”


    邊境告急!新疆告急!


    事件發生的第二天,周恩來總理緊急召見了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政委張仲翰,向他下達了指示:毛主席和黨中央非常關心新疆發生的問題。兵團要立即組織一支素質較高的軍墾隊伍,分赴邊境一線承擔維持治安,勸阻邊民外逃的任務。對邊民外逃地區遺留下來的農牧業生產和基層政權工作,實行無代價的代耕、代牧、代管,以期邊民重返家園。同時,沿中蘇邊境建立國營農場帶。


    1958年成立的塔(城)額(敏)總場,迅速組建了武裝連隊,進駐塔城和裕民,接管了監獄、銀行、倉庫、商店,承擔了黨政機關的保衛工作。並在邊境沿線設立望所,在四十三個關卡擔負巡邏和警戒任務。


    事件發生後不到十天時間裏,兵團從各單位和各墾區抽調的近一萬人的隊伍開始向邊境一線開進。我有幸成為這大軍中的一員。


    這是一次悲壯而又激昂的出征。


    我們中有翻越過雪山草地的老紅軍,有參加過八年抗戰的老八路,有參加過解放戰爭的老戰士,有“九二五”起義官兵,有支邊青年,最引人注目的是我們這些從湖南、山東、四川、上海等地入伍的女兵,隻是我們已從當年的年輕姑娘變成了拖兒攜女的青年母親。


    我們已告別過自己的故鄉,這一次又告別了我們剛剛建好的農場、工廠、醫院、街道和學校,又一次告別了我們付出過心血與汗水、辛酸與喜悅、愛與憂傷的土地——我們的第二個故鄉。我們要去的是一個充滿著烽火硝煙、被人拋棄的家園。我們知道自己此行意味著什麽。


    就在“伊塔事件”發生的當天下午,我丈夫開完會,下午就坐飛機到了塔城。然後到了裕民縣負責“三代”。我隨後跟隨“三代”大軍,前往邊境。


    我1952年元月從長沙入伍,來到新疆後,先在騎兵第八師二十二團工作,然後調到烏魯木齊河管理處。當時我已有三個孩子,丈夫雖然一直在修建烏庫公路的工地上,顧不了家,但在感覺中,生活終於安定下來了。一夜之間,通知我們前往千裏之外的一個陌生的地方,內心的確是難以割捨,但邊情就是命令,入伍之際的衛國戍邊夢沒想在已為人妻、已為人母之際實現了,內心很是激動。但我畢竟是一個母親,為了孩子,我渴望和平的生活。此去誰知道會有什麽遭遇呢?


    自邊民外逃之後,許多傳聞就傳開了。說什麽“蘇修”把我們這邊的老百姓騙過去之後,就會出兵占領伊塔地區;還有人說會在那裏施化學毒劑,讓那裏寸草不生,人畜死光;甚至有人說他們要在那裏試驗原子彈,傳來傳去,把硝煙味傳得越來越濃。如果我是一個戰士,或者說我不是母親,我會義無反顧地前往那裏。可我有三個孩子,我和許多前往那裏的女人一樣,內心懷著深深的恐懼。


    但我們上路了。六月的北疆的確很美。拖兒帶女的大軍走得很急。日夜兼程地到了塔城,第二天火速趕到了裕民縣。到那裏後,就感到那裏的確需要人。裕民縣原有一萬多人,我們去時,隻剩下了不到一千人,縣委隻剩下了書記和副書記,巴爾魯克山上的三個鄉因為離邊境線近,跑得一個人不剩,水磨還空轉著,有些氈房裏的牛糞火還飄著餘煙,牛羊則跑得滿山遍野都是。有時候,看著山上就十幾隻羊,但上山一趕,就會越趕越多,一天能趕回來成百上千隻。僅一六一團就趕回來了十四萬隻羊和幾千頭牛。


    我丈夫帶的是築路工程處十一團值班連,他們全副武裝地到了已沒一絲人煙的巴爾魯克山上,一邊守衛那裏,一邊組建十二團。我也帶著孩子去了……


    其實,這裏是一片不宜於農耕的地方。這裏有時九月份就開始降雪,到來年五月份還是銀裝素裹,冰天雪地。有名的老風口就在額敏附近。這一帶風大雪狂,一旦風雪來臨,就有行人被困、人員死傷的事情發生。所以駐在額敏的邊防團專門配備了一個裝甲連,以便在風雪來臨之後去搶險救人。


    王艷萍:邊境告急!新疆告急!(2)


    幹隆二十九年(公元1764)在塔爾巴哈台設參贊大臣時,參贊大臣阿桂就藉口:“雅爾地方向來雪大,而牧場遙遠,近城所有地畝,不敷五百兵丁耕種”,要將雅爾城東遷。幹隆皇帝得知後,大發雷霆,斥責阿桂“於心何安”。但雅爾城終因“其地嚴寒,軍民不堪其苦”,於1766年東遷。新城“每年四月動工,九月雪凝冰凍,即須停做”。修城尚且如此,耕作無疑更加艱難。


    我們幾個一起來的婦女,看到這荒山野嶺的,沒有住,沒有燒,沒有吃,就哭著不肯下車,男人們越勸,女人們就哭得越傷心。是啊,從到新疆來已十多年過去了,原以為在戈壁荒漠中開出了良田,節約每一分錢,每一根線,辦起了工廠,常人沒有吃過的苦已吃過了,該吃的苦已吃完了,沒想又到了這樣一個一無所有的地方。


    又得開荒,又得燒牛糞,又得住地窩子,已吃過的苦又得吃,已受過的罪還得受,而這裏比原來的地方更為艱苦。更主要是因為孩子,原來受苦受累終於給他們創造了一個成長的環境,到了這裏後,託兒所沒有了,學校沒有了,他們會變成一群小野人。我們包含著複雜情感的哭聲,使男人們也掉下了眼淚。


    他們最後也大聲哭泣起來,這些男人的心裏比我們想得更多,他們所肩負的也就更多。


    他們一哭,我們就不哭了。我們為自己的哭而愧疚,在這裏,哭是需要的,而更重要的,是一起麵對一切困難,重新開始。


    我們連的家當是兩口鐵鍋和幾張羊皮,當時還是國家最困難的時候,吃的是混著玉米芯子和葵花芯子的“高產飯”;又住進了地窩子——地下挖幾個坑,篷上幾根幹樹枝,蓋上些剛割來的野草,再在裏麵鋪上些枯樹葉,打開背包一鋪,就住下了。然後開始開荒,搶種冬麥,還要站崗放哨,一天最低也得工作十五六個小時。兩口鐵鍋,一口做了個木蓋子,蒸“高產飯”窩窩頭,那窩窩頭一百克左右,每人一頓一個。另一口鍋裏煮蘿蔔片,沒有油,隻有鹽,每人一小勺。黑麵和玉米麵隻有婦女生孩子時才照顧給十幾斤。


    當時住的地窩子,即使是地窩子,也不是每戶都有一眼,我們這些有家屬和子女的幹部職工七十二家合住了十一眼,每眼地窩子住六七家人,其實就是一個用布簾隔開的大通鋪。


    在創業階段,我們頭腦裏幾乎抹去了“房子”的概念,更不去奢望有“房子”住。無論職務高低,大家都住地窩子。我調到烏魯木齊工作後,終於住上了土坯房。但剛住上沒幾天,又來這裏住地窩子了,於是就有了既幽默又辛酸的故事。


    有一年,有一個叫馬萬才的同誌半夜起來解手。可能是白天工作太辛苦,也許是裏麵太黑,住的人家太多,難以分清楚,加之又睡得迷迷糊糊的,他解完手,摸黑進了一個“家”裏,倒頭便睡,不一會兒就被人從床上揪了起來。原來馬萬才摸錯了家門,睡錯了床,把主人從床上擠下來摔醒了,主人這才發現來了一個“侵略者”。這事兒像風一樣傳開了,從此人們見了馬萬才都會把他取笑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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