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是勞改營小賣部本身實行的“管理製度”。這個製度把當局的限製和商人的冷酷盤剝二者聚於一身了。由於實行這殖民地製度(“移民區”也就是“殖民地”的意思。語言學家們,這可怎麽辦呢?既然現在群島的正式名稱不叫勞改營,而叫——也就是殖民地,那我也就隻好叫它殖民地了),由於這殖民地的製度本身就是顛倒黑白的,所以,本來是為照顧人而設的小賣部也變成了懲戒人的機構,變成了給囚犯以打擊的地方。我從西伯利亞和阿爾漢格爾斯克的各移民區收到的所有信件,幾乎無不談到利用小賣部處罰人的情況!稍有差錯就罰人不許去小賣部買東西。早晨起床晚了三分鍾?罰你三個月不許進小賣部!(囚犯們把這叫做“打擊肚皮”)晚點名之前沒有及時把信寫完?罰你一個月不許去買東西!有時則隻因為“說話不當”就罰你。烏斯特維姆斯克的嚴管製勞改區的人們寫信說:“每天總有幾個人受到不許進小賣部的處罰,罰一個月,兩個月,甚至三個月。平均每四人中就有一人犯紀律。如果會計處這個月忘記把你算進名單,你也就一個月別想去買東西。”(沒有立即關進禁閉室就不錯。這樣,過去的勞動總算不會白費。)


    在老囚犯看來,這些大都不足為奇。對處於無權地位的人來說,這是家常便飯。


    還有人寫信說:“如果勞動有成績,每個月可以多得兩個盧布。但是,要想得到這兩個盧布,你必須在生產上作出真正的英雄業績。”


    請讀者看看,我國多麽珍視勞動:由於在生產上有突出成績,每月獎賞竟達兩個盧布之多!


    人們來信中還談起諾裏爾斯克的一件往事。不錯,是一九五七年,那也是舒適的喘息時期。事情是這樣的:不知道哪些囚犯把經費支配人沃羅寧養的狗宰掉吃了。為了這件事全體囚犯被罰“取消工資”七個月!


    非常真切,非常像群島上發生的事情。


    或許,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又會反駁我:這不過是一個笑話,怎麽能以它為例呢?你自己說的,四個人中間才有一個違反紀律的,那就是說,隻要能模範地遵守紀律,哪怕在嚴管製勞改區裏也還能保證每月給你三個盧布嘛,這差不多夠買一公斤黃油啦!


    說得倒好!大概這位歷史學家“吉星高照”(再加上他寫過幾篇觀點“正確”的文章),所以他才沒有進勞改營呆呆吧。小賣部裏要有麵包、廉價糖果和人造黃油就算好事了。實際上,麵包每月隻來兩、三次,糖果的價錢很貴。根本看不到什麽黃油、砂糖!就算售貨員積極肯幹,願意進貨(他是不會的),“領導”也會向他示意嘛!所以,小賣部的貨單上隻有:牙粉、牙膏、牙刷、肥皂、信封(信封還不是到處都有。至於信紙,則哪裏也沒有,因為囚犯們可以用信紙寫申訴書呀!)和高價香菸。親愛的讀者,請不要忘記,這裏不像獄外的小賣部那樣每天清早開門,你可以今天買二十戈比的東西,明天再買二十戈比的。這裏不同!這裏的小賣部每月隻營業兩天。你要在門外先排三小時隊。一進去(早在走廊裏就有人催促你了)你就得趕緊把你所有的盧布全都買上東西,因為這些盧布並不在你自己手裏,所以,帳上存有你多少盧布,你就得全買上東西:買十包香菸吧,買四筒牙膏吧!


    可憐的囚犯剩下的就隻有那份口糧了,即移民區給每個人規定的供應定額(要知道,這移民區位於北極圈內呀!):麵包七百克,糖十三克,油路十九克,肉五十克,魚八十五克(而且這隻是數字而已,領到的肉和魚質量極差,一般都要立即扔掉一半)。這是數字,在囚犯的飯碗裏不可能有,也從來沒有過。烏斯特聶拉移民區的囚犯提到他們的菜場時說:“那是泔水,恐怕集體農莊的牲口都不一定要吃它。”諾裏爾斯克的犯人來信說:“直到現在我們這裏還主要是吃糠和碎麥子。”另外還有一種所謂懲戒夥食:每日四百克麵包,隻許吃一次熱菜湯。


    不錯,在北方對於那些“從事特別艱苦的勞動”的人還另外給一點夥食補助。但是,我們既然已對群島有所了解,就不難想像列入這個清單的是什麽樣的勞動了(並非所有艱苦勞動都能列為“特別艱苦的勞動”),我們也知道這“補助夥食”多麽糟踏人……以囚犯皮丘金為例,他“還能幹活的時候,每個季度可以淘出四十公斤沙金,每天可以扛運七八百根枕木。可是,在勞改的第十三個年頭他成了殘廢,於是給他的夥食標準就改為壓縮標準了”。寫信人問道:難道他因傷致殘之後胃便立即縮小了嗎?


    我們也要問問:僅僅一個皮丘金就用他掏得的每月四十公斤沙金供養了多少名外交官呀?!大概我們的駐尼泊爾大使館是完全靠他養活的吧,蘇聯駐尼泊爾使館的夥食標準也隨之壓縮了嗎?


    各地來信都說。普遍飢餓,吃不飽。伊爾庫茨克州來信說:“許多人患胃潰瘍,患肺結核。”梁贊州來信說:“年輕人患胃潰瘍,患肺結核。”“患肺病的人很多。”


    原先,特種勞改營裏有時還準許煮點或煎點自己的東西吃,這裏則一律禁止。何況囚犯也沒有什麽可煮的東西。


    為了便於控製這些人而採用的正是這種古老的手段——飢餓。


    此外,囚犯們還得勞動。勞動定額提高了:據說,這是因為經過改革後(人體肌肉的)勞動生產率就提高了。不錯,是八小時勞動日。還是原先那些班組,還是由囚犯驅趕囚犯去勞動。在卡裏卡托克說服一些二等殘廢人去參加勞動,條件是答應對他們適用關於“三分之二刑期”的規定。於是那些缺胳臂少腿的人也都爭著去幹三等殘廢幹的活,三等殘廢則去幹一般勞動。


    但是如果活計不夠他們全體幹呢,但是如果勞動日太短呢,但是如果星期天可惜還沒占用呢,如果“勞動魔術師”不肯給我們改造這些渣滓呢?——那我們手裏還有一個魔術師——製度!


    奧伊米亞康和諾裏爾斯克兩處的特種的和嚴管製的“移民區”的囚犯來信說:所有私人衣物,如絨絨衫、棉背心、棉帽,更不必說皮大衣了,統統被拿走(這是在一九六三年啊!是十月時代的第四十六個年頭啊!),而且“不發給任何錦內衣,也不允許穿任何暖和衣服。違反了就會關禁閉”(列紹蒂,克拉斯特種勞改營)。“除貼身襯衣外全部衣物都被拿走。每人發布製服、棉上衣、呢衣各一件和一頂史達林式無毛棉帽。這是在奧伊米亞康地區的邱迪吉爾卡,那裏最低氣溫達攝氏零下五十一度!”


    的確,怎麽能忘掉呢?除了飢餓之外,還有什麽東西能有效地控製人?當然是寒冷。寒冷。


    教育效果特別好的是所謂特別製度,又稱“獨院”。用勞改營的新詞說,這是“特危累和少校們”呆的地方(“特危累”即“特別危險的累犯”,這頂帽子由地方法院給戴)。首先這裏實行的是穿條紋粗布衣服。囚犯們戴“房式帽”,上衣和褲子都是用印著白藍兩色寬條紋的、做床墊用的粗布做的。這是我國的監獄思想家和新社會”的法學家苦思冥想出來的絕招,是他們在二十世紀已經過去三分之二、“十月”勝利四十多年之後、在即將跨入共產主義大門的時候想出來的!他們認為應該讓自己的罪犯們披上小醜般的外衣才對。(從各地的來信中可以看出,這種條紋布衣服給今天的二十五年刑期的勞改犯帶來的痛苦和傷害甚至比其它辦法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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