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吉爾鎮上也有流放來的車臣人,但衛兵們的那些風箏不大可能是車臣人做的。我們不能說車臣人曾經幫助過壓迫者。他們十分清楚地理解肯吉爾暴動的意義,有一次還給營區送來一汽車麵包,當然,馬上被軍隊趕走了。


    (就順便說說這些車臣人吧。就哈薩克斯坦的情況而論,車臣人實在不受周圍人的歡迎:他們粗魯、兇猛、公開表示討厭俄羅斯人。但是,隻要肯吉爾人表現出一點點獨立精神和勇敢氣魄,就會立即爭得車臣人的好感!所以,當我們感到人們不很尊重我們的時候,我們就應該檢查一下自己的生活態度。)


    這個時期,技術部正在製造那風傳已久的“秘密”武器。其實它十分簡單:隻是把摻有鈣和硫的化合物的火柴頭填到一種鋁製曲管裏就行了。(這時,所有的火柴箱都搬進了掛有“電壓十萬伏!”牌子的小屋裏;鋁製曲管是從前生產飲牛裝置時的下腳料,倉庫裏剩了很多。)把裏麵的火柴頭藥硫磺點著,把曲管扔出去,它就舍發出噝—噝的響聲爆炸開。


    但是,選定什麽時間、地點和方式使用這種武器進行打擊,卻由不得這些不走運的聰明人和設在浴室的戰地司令部了。暴動開始後大約兩個星期,在一個漆黑的、沒有任何照明的夜晚,突然聽到勞改營圍牆的許多地方同時傳來笨重沉悶的撞擊聲。不過這一次鑿牆的不是逃跑者,也不是暴動者,而是警衛部隊!勞改營裏立即亂成一團,人們拿著梭鏢和馬刀來回跑,誰也弄不清是怎麽回事。囚犯們等待著軍隊來進攻,但是軍隊並沒有發動攻擊。


    第二天天亮後才知道:營區圍牆上除了原已打開的幾個豁口之外,外部敵人又鑿開了十來處豁口(缺口外麵布置了機槍手,防備囚犯從豁口湧出去),這當然是準備向營區進攻。於是營區內展開了緊張的防禦準備。指揮部決定:拆掉營區的內牆和土坯牆,在各個豁口的內線修起第二道圍牆,特別要用土坯加強麵對豁口的地方,防護機槍射擊。


    一切全反過來了!現在是警衛部隊破壞牆,勞改犯們卻在壘牆!包括小偷們也在認真地壘牆,認為這並不違背他們的規矩。


    還必須在每個豁口安排新的值班人員,並要指定某排負責某處。夜間,聽到警報就要嚴格按規定奔向指定的防禦地點。規定的警報信號是敲打一個從貨車上拆下的緩衝器,還有那種特別響亮的口哨聲。


    囚犯們十分認真地準備手持梭鏢迎著機關槍衝上去。那些原本沒有這種決心的人起初有些擔心,慢慢也習慣於這種想法了。


    隻要闖過這一關,平坦大路在眼前!


    有一次,士兵們白天開始進攻了。有個豁口正對著斯捷普營管理處樓前的陽台。當時陽台上擠滿了軍官,閃著寬窄不同的各式肩章。他們拿著電影攝影機和照像機。端著衝鋒鎗的士兵朝缺口開過來了。但他們前進得並不快。他們隻前進到一定距離,以便誘使營區發出警報。警報一響,各排囚犯便朝著指定的豁口跑去,揮舞著校徽、拿著石頭和土坯進入防禦.壁壘。這時,陽台上的電影攝影機和照像機便紛紛響起來(自然不會把衝鋒鎗手們拍進去的)。於是,勞改營軍官、檢察官、政治教導員以及所有在場的人,當然,全是黨員,便朝著這群手持梭鏢的狂熱的原始人所表演的奇異荒誕的場麵發出了得意的鬧笑!這些酒足飯飽的、寡廉鮮恥的高級人物們正在陽台上戲弄嘲笑他們飢餓的、受騙的本國同胞。他們覺得這是非常可笑的。


    此後,時而還有看守人員偷偷跑到豁口近前,企圖扔進一條帶鉤的繩套來像套野獸和雪人似的套走一兩個“舌頭”。


    不過,他們的最大希望還是寄托在動搖分子的逃跑上。廣播喇叭不停地叫:清醒清醒吧!從豁口跑出來吧!從這裏出來我們不開槍!凡是跑過來的一律不追究暴動罪責!


    暴動委員會則通過自己的廣播對此作出了回答:“誰想逃命,就過去吧!從正麵的崗樓過去也行!我們不阻攔任何人!”


    有人確實也這麽幹了,那就是……暴動委員會的委員,前少校馬克耶夫。他裝作辦什麽事的樣子走近正麵的崗樓,過去了。(他裝作這樣,並不是因為別人會阻攔他或可能朝他背後開一槍,而是因為在公然鬧笑的同誌們麵前幾乎不可能當叛徒!)他偽裝了整整三個星期,如今他可以任情發泄那渴望運動失敗的感情和對起義的仇恨了,因為他馬克耶夫可不需要起義者所要求的那種自由。如今他可以在主人麵前立功贖罪,通過廣播號召囚犯們及早投降並對所有主張堅持鬥爭的人進行攻擊了。讓我們看看他關於那次廣播談話的親筆記述吧:“隻是某一個人決定了,說可以靠馬刀和梭鏢取得自由……他們想把那些不願拿起武器的人置於槍林彈雨之中……領導已經答應對我們的案件進行複查了。將軍們在同我們耐心地談判,可是斯魯欽科夫卻把這種態度視為軟弱。暴動委員會實際上成了猖狂匪徒們的護身符……你們應該進行不愧為政治犯的談判,而不應該(!!)修築什麽毫無意義的防禦工事!”


    圍牆豁口一直敞開著,整個暴動期間絕大部分時間是開著的。但是,幾個星期中從豁口跑出去的總共不過十一、二個人。


    為什麽?難道人們當真相信會勝利?不。難道真的不為將要受到的懲罰苦惱?當然苦惱。難道真的不想為了自己的家庭保全住性命?想保全!當時說不定有成幹的人在為這些問題所苦,在認真地暗自思考活命的可能性。至於那些從前的少年犯,他們更是有完全合法的理由出去的。但是,當時這一小塊土地上的社會溫度已經升高到這樣一個程度,即使還不能對人們的靈魂進行完全再熔鑄,至少也足以使它的表麵得到重新熔鑄了。因此,那些過於低級的規律——“生命隻有一次”,存在決定意識,貪生怕死會使人變得怯懦等等,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在這塊有限的土地上,就統統失去了作用。生存和理智的規律指給人們的路是:一起投降或者分散逃跑。可是,他們既沒有投降,也沒有逃跑!他們已經上升到一個新的精神高度,並從那高處向劊子手們宣稱:


    “隨你們的便吧,該死的!你們要殺就殺吧!你們咬吧!”


    這樣,當局的一次計劃周密的戰役失敗了。原來指望囚犯們會像老鼠一樣從豁口四散逃走的,然後就可以對營裏剩下的最頑固分子放手鎮壓。這一著失敗了。它之所以失敗,是因為它是由一些貪生怕死的人發明的。


    囚犯們辦的壁報上原來有一幅畫,畫的是一個婦女指著玻璃罩下麵的手銬對孩子說:“他們就是用這種東西銬住你爸爸的!”現在這幅畫旁邊又貼出了一幅漫畫,題為:“最後的投敵分子”,畫的是一隻黑貓正從豁口往外跑。


    漫畫總是在笑;但營裏的囚犯卻沒有什麽可以笑的事。暴動後的第二,第三、第四個星期過去了,已經進入第五周。按照古拉格的法律連一小時都不應該存在的情況,現在卻令人不可置信地、甚至是使人感到難堪地長時期存在著:自五月下半月開始,現在整個六月快要過去了。起初,人們由於勝利、自由、會麵和想出來的各種巧妙鬥爭方法而興奮,甚至有些飄飄然了。後來又相信了謠傳,說是礦山上也起義了,或許楚爾白奴拉、斯帕斯克,整個斯捷普營也會緊跟著起義的!說不定還有卡拉幹達呢!整個古拉格群島也許會爆炸,炸得粉碎呢!但是,礦山的囚犯沒有起義,他們仍舊倒剪著兩手、低垂著頭、每天去勞動十二小時並且感染矽肺,他們根本不關心肯吉爾,甚至也不關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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