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支援肯吉爾這個孤島。現在已經無法往草原上逃跑了:又調來一些部隊,他們搭起帳篷住在草原上。整個勞改營區外麵又新加了一層鐵絲網。原來指望老爺會來(當時指望烏林科夫來),他會判明是非,一切問題就可以解決了。但這隻不過是一個玫瑰色的希望的小點。原指望會來一位大善人,他去兩手一拍,哎呀一聲:唉!看看他們在這裏過的是什麽生活!你們是怎麽對待他們的?要懲辦殺人兇手!槍斃切切夫和別利亞耶夫!給其他的人降職降級!……但是,這個“希望之點”過於微小,它的玫瑰色過於好看了。實際上將實到來的遠不是什麽慈悲、恩典。人們正在度過他們最後幾天自由快活的日子,然後就要由內務部的斯捷普營分部任意擺布了。什麽時候都會有些人經受不住緊張狀態。有些人內心已經被壓垮,他們隻是在為現實的鎮壓遲遲不來而苦惱。有些人已在暗自盤算:我任何事都沒有牽連進去,如果今後小心從事。也許不會遭殃。也有個別的新婚夫婦(他們甚至是按照真正的教堂儀式結婚的,否則麵都馬克蘭姑娘是不會出嫁的呀。多虧古拉格的照顧,使得勞改營裏現在有各種教派的神職人員可以幫助舉行儀式),他們的痛苦和甜蜜極為複雜地交織在一起,這是那些過著慢悠悠的生活的人所永遠不可能理解的。這些新婚夫婦把每一天都當作生命的最後一天而度過,隻要昨夜鎮壓沒有來臨,他們便把今天的早晨看作天賜之福。


    宗教信徒們則不住地祈禱,他們把肯吉爾營中的惶惶不安放到神的肩上,因此,他們一如既往是營區最平靜的人。大食堂裏按照時間表輪流進行各種教派的宗教祈禱儀式。猶太教派的人們堅持自己的教旨:不拿武器,不參加修築壁壘,不參加站崗放哨。他們長時間地靜坐,微低著頭,一言不發。(分派給他們的工作是洗碗。)營裏還出現了一位預言家,他在人們的床頭煞有介事地畫十字,預告世界末日的到來。恰巧這時來了一股寒流,氣溫驟然下降(哈薩克斯坦夏天偶爾也有寒流)。他召集起的一些老太婆穿著單薄的衣服坐在冰冷的土地上,把顫抖的雙手伸向空中。是啊,還能伸向什麽人呢?……


    有些人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經無可挽回地牽連進去,隻有軍隊攻進之前這幾天可以活了,但他們認為,那也得盡量堅持到底,該做的事還得做。因此,這些人還不算是最不幸的。(最不幸的是那些本來沒有牽連進去,但卻祈求末日早些來臨的人。)


    但是,當所有這些人聚在一起開會討論投降還是堅持下去的時候,他們便又都回到那樣一種社會溫度中了,這種溫度能使他們的個人意見完全熔化,甚至根本不復存在、也許是他們害怕別人的嘲笑甚於害怕即將到來的死亡吧。


    “同誌們!我們也有火力防禦手段。敵人如果攻進來,他們的損失至少會有我們的一半!”儀表黨黨的庫茲涅佐夫對大家這樣說,仿佛他掌摸著許多秘密,所有秘密部對囚犯有利似的。他還不止一次地說:


    “即使我們死掉,我們的死也絕不會是毫無意義的!”


    (這一點他說得完全正確。同所有的人一樣,那種總的溫度對他也起了作用。)


    所以,當大家表決是否堅持下去的時候,大多數人贊成堅持。


    這時,斯魯欽科夫意味深長地威脅說。


    “可當心點兒!誰要是留在我們隊伍裏而又想著投降,我們可要在投降前五分鍾先處決他!”


    有一天,營外的廣播宣布了一項“勞改營總管理局命令”;鑑於斯捷普特種勞改營肯吉爾分部的囚犯拒絕勞動,鑑於該分部怠工,鑑於……鑑於……鑑於……唯命令解散肯吉爾分部並將其全體囚犯送往馬加丹。(看來,古拉格當局還覺得我們這顆行星太小了。試問。那些沒有鬧事而早就被送去馬加丹的人,他們是“鑑於u什麽被送去的呢?)限令復工的最後日期是……


    但是。這個“最後日期”也過去了。一切仍然照舊。


    一切仍然照舊。隻是八千人的這種顯然不可能的、前所未有的、懸在空中似的生活所具有的全部離奇性和夢幻性卻在按部就班的勞改營日常活動的背景上顯得更加突出了:這裏一日三餐照常開飯。按規定的日期洗澡;洗衣房照常洗衣服,內衣按規定時間換;理髮定按期理髮;縫紉組和修鞋組照舊收活。這裏甚至成立了調解糾紛的調解法庭。甚至還……釋放人!


    是的。營外時而廣播一些人的名單,招呼他們出去予以釋放;有時這是某個國家的外國人,因為他們的政府已鬧得清任可以把自己人召集到一起了。有時則是(或者似乎是)服刑期滿的人……說不定勞改召當局正是利用這種辦法叫出一些人去當“舌頭”的——這樣繁不必讓看守用帶鉤的繩索套“舌頭”了。暴動委員會也開會討論營外廣播的名單,但是因為無法核實,隻好按名單全部放出去。


    為什麽這個時期拖得這麽長?統治者們在等待什麽?等待營裏斷糧?但他們理應知道糧食還能維持很久。是在考慮鎮上居民的反應?這是根本無須擔心的。是在製定鎮壓計劃?那也可以快些呀。(不錯,後來我們得知:這期間從古比雪夫附近調來一團“特種兵”,即討伐團。要知道,並不是隨便什麽兵種都能夠勝任討伐工作的。)是在上商討論鎮壓方案?那麽是在哪一級討論呢?哪一天哪一級作出了決定,這是我們無法知道的。


    有幾次,總務科大院的外大門突然打開了。也許是要檢查防禦者的準備程度吧?值班糾查隊員立即發出警報,各排馬上奔向指定地點。但是,卻沒有人向營區進攻。


    營區防禦體係的全部偵察工作是由坐在工棚屋頂上的觀察哨擔任的,從屋頂可以看到的一切便是進行預測和判斷情況的全部根據。


    六月中旬,鎮上開來了許多拖拉機。拖拉機在營區附近工作或者像是在牽引什麽,後來甚至夜裏也不停止工作。這種夜間工作是我們不能理解的。於是我們開始在各個豁口的裏麵挖大坑以防萬一(其實,這些都被“u—2型”飛機拍了照片或者畫了圖形)。


    拖拉機的這種不祥的吼叫聲似乎使人們心中的暗影變得更濃了。


    突然,所有的懷疑論者全丟臉了i悲觀鍋裏的人們丟臉了!凡是說過不會有寬恕、因而也無須請求什麽的人們全丟臉了!“隻有正統派可以慶祝勝利。六月二十二日統治者的廣播宣布:接受囚犯們的全部要求!黨中央主席團的一位成員已啟程來肯吉爾;


    原先那個玫瑰色希望的小點點如今變成了玫瑰色的太陽,變成玫瑰色的天空了!那就是說,我們能夠達到目的!那就是說,我們國內還是有正義的!上麵會對我們作些讓步,我們也要有所讓步。其實,帶著號碼生活也沒有關係,窗上的鐵柵欄也並不礙事,我們反正不想跳窗戶跑嘛。又是在欺騙我們嗎?可是並沒有要求我們在這之前復工勞動呀.


    就像用小棒一觸切斷了驗電器的電荷,它那金屬箔片便輕輕落下來一樣,外部廣播宣布的這條消息卸下了人們思想上最近一周來的沉重負擔。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古拉格群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俄]亞歷山大·索忍尼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俄]亞歷山大·索忍尼辛並收藏古拉格群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