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這些軍官不是壞人,他們也是人,隻是因為他們擔負的這種狗差事才……各個項目都已填完,最後對每個人都提出這樣一個問題:


    “嗯,那麽你b已希望住在什麽地方呢?是你父母住的地方,還是你從前住的地方?……”


    “什麽?我……就住在第七號工棚呀……”囚犯睜大眼睛回答說。


    “這我們當然知道!”軍官們笑了。“我們是問。你希望住在什麽地方?比方說吧,假如把你釋放了,那麽給你的證件上該填你要在哪兒落戶呢?”


    囚犯感到天旋地轉,眼前是陽光、彩霞……他的頭腦懂得,這是夢,是童話,這不可能,他的刑期是十年或二十五年,什麽也沒有改變,他滿身泥土,明天還要被趕到工地去勞動。但是幾個軍官,包括兩名少校,卻明明坐在麵前不慌不忙地、深表同情地繼續在問:


    “你到底想上哪兒去,上哪兒?你倒說一個地方呀。”


    囚犯的心髒跳得更快了,一種感激的暖流流遍周身。於是他就像個羞紅了臉的男孩要說出自己心愛姑娘的名字似的,說出了內心中的秘密,說出了如果他不再是身帶四塊號碼的、可詛咒的囚犯的話,他希望在什麽地方度過自己的餘年。


    軍官們把這個地點也記下來了!命令叫下一個人進來。而頭一個人便瘋人似地跑到走廊裏,急不可待地把剛才的事情講給同伴們聽。


    隊裏的人一個接一個被叫進屋裏,回答友善的軍官們提出的問題。五十個人中間隻有一兩個人苦笑了一下,回答說:


    “呆在這個西伯利亞一切都很好,隻是氣候熱些。能不能把我送到北極圈內去?”


    或者說:


    “請您這樣寫上:我生在勞改營,也要死在勞改營,我不知道還有什麽更好的地方。”


    軍官們就這樣同兩三個班談了話(全勞改營共有二百個作業班)。勞改營的囚犯興奮了好幾天:他們有的還爭論呢!盡管一半人從未相信這一套。這種時候過去了!委員會後來再也沒有找人談話。其實,給囚犯“照像”並不花費什麽錢,隻是用沒裝膠捲的照像機哢嚓一下就行了。但是,要一組軍官坐在那裏親切地向這些麵貌可憎的囚犯問話,他們實在受不了。既然受不了,那麽這一無恥的欺騙手段當然也就未能奏效。


    (不過,還得承認,這也是一個很大的成就!一九四九年建立這類嚴格管製的勞改營時,當然有過永久性計劃。但是,曾幾何時,一九五一年,它的主人們就不得不煞有介事地表演這類親切的把戲了。還需要有什麽樣的成功呢?為什麽在普通勞改營時代他們沒有被迫作這類表演呢?)


    於是,刀子又開始閃光了。


    於是,主人們決定:抓人。沒有眼線,他們摸不準應該抓誰,但是,大概總有些懷疑對象和想法吧(說不定還是有人秘密地給他們通消息)。


    一天,收工之後兩個看守來到工棚,像是例行公事一般對某個囚犯說:


    “喂,把你的東西收拾一下,跟我們走!”


    這個囚犯看了看周圍的同伴,回答說:


    “我不去。”


    可不是嘛!對於這種極為平常的抓人,或者叫逮捕,我們是從來沒有反抗過的,我們已經習慣於認為這是命運的安排。原來,在這種情況下也有另一種可能性啊:我不去!我們這已經得到解放的頭腦現在終於懂得這一點了!


    “為什麽不去?”兩個看守走到眼前來了。


    “就是不去!我在這裏呆著滿好。”囚犯堅定地回答。


    “他應該去哪兒?……為什麽必須去?……我們不放他走!……不放他走!……你們走開!”工棚裏四麵八方都說話了。


    看守們躊躇了一會兒,走開了。


    他們又在其他工棚裏試了試同樣的辦法。結果一樣。


    豺狼們明白了:我們已經不是從前的綿羊。現在他們抓人必須藉助於欺騙手段,或者在崗樓裏幹,或者為了一個人而抓全班。想從群眾中把一個人拆走,那是辦不到的。


    我們清除了汙穢,我們擺脫了監視和偷聽,我們翻身放眼一看,明白了。我們的人成千上萬!我們是政治犯!我們能夠抵抗!


    我們選定了眼線、告來者、叛徒這個環節開刀,抓住這個環節拉斷整個鎖鏈.這選擇該是多麽正確風過去就是我們中間的人在妨礙我們生活。就像古代的祭壇上一樣,他們的血流出來了,我們消解了沉重的詛咒。


    革命在高漲。原來似乎一度停息了的革命的微風,如今像颶風一般吹進了我們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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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摸索前進,扯斷鎖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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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我們與我們的警衛者而開的那條地溝,如今已經塌陷成一條深穀了。我們雙方站在這深穀兩邊的斜坡上彼此打量著,都在考慮。下一步怎麽辦了


    說我們“站在”斜坡上,當然是形象的說法。實際上我們仍舊每天由我們的新班長帶領著走去出工。(新班長或者是秘密選舉出來、事先約定他要為大家服務的;或者還是原來的人,但現已變得十分通情達理、友善和關心群眾了。)我們出工時並不遲到,大家盡量不給別人製造困難,也不再有人拒絕勞動。每天完成工作定額。看來,勞改營主人完全可以對我們團到病癒。我們也似乎可以對他們感到滿意,因為他們近來根本不再大聲訓斥和威脅了,也不再藉口一些瑣事就關人禁閉;好像也沒有注意到我們見了他們不再脫帽了。如今,馬克西緬科少校往往一直區到早晨派工之後才起床,傍晚收工時則常常等在崗樓附近,趁我們等待搜查的工夫同國犯們開一兩句玩笑。他吃得他抱的。樂嗬嗬地望著我們,就像塔夫利亞地方的牧主望著草原上放牧歸來的無數羊群一樣。星期天偶爾也給我們放映電影、不過,修築“長城”的勞動仍然十分繁重。


    盡管如此,我們雙方還是都在緊張地思考著:下一步該怎麽辦?不可能長久維持現狀:不論我們還是他們,都感到有所不足。總要有一方發起進攻。


    但是,我們還想爭取什麽呢?現在,我們可以把憋在心裏的話全部毫無顧忌地公開說出來。(盡管僅僅是在勞改營隔離區的範圍內,盡管一生中這麽遲才享受到真正的言論自由,但這種享受畢竟還是甜蜜的!)難道我們能夠指望把這樣的自由擴展到隔離區之外,或者帶著它到外界去嗎?不能,當然不能。我們還能提出什麽別的政治要求嗎?想也想不出來!且不說這是沒有希望或不起作用的吧,簡直就是想不出!身處勞改營中,我們當然不能要求國家發生全麵變化,也不能要求它取消勞改營,否則,人們會從飛機上朝我們扔炸彈的。


    我們能夠提出的自然而合情合理的要求隻是:重新審理我們的案件,撤消毫無道理地強加給我們的刑期。但是,好像這也是毫無希望的。當前恐怖的臭氣瀰漫全國,越來越濃,在這種氣氛中,法官們會覺得對我們大部分人的判決是合理的,而他們似乎也成功地使我們相信了這一點!再說,對案件進行複查似乎也提得很不具體,使群眾既看不見,又摸不著,利用“複查”欺騙我們是最容易的:許諾,拖延,再派人來重新“調查”,這就可以拖上幾年。即使是突然宣布要釋放某人並且從工棚把他領走了,我們怎麽知道不是把他帶去槍斃,不是押往別的監獄,不是又給他判了新的刑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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