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順流而下。對麵,從河曲處轉出一艘輪船來,船上燈光通明。有多少燈啊!所有的窗戶都亮著,整個輪船浸沉在跳舞的音樂聲中。還可以看到幸福的自由乘客們在甲板上散步,在餐廳裏進餐。他們並不意識到自己的幸福,甚至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自由。他們在船艙裏該有多麽舒適啊!……


    我們這樣往下遊劃了大約二十多公裏。食物快吃完了。現在還是夜晚,應該乘機補充一些。有雞叫聲。我們把船靠了岸,悄悄朝雞叫的方向走去。有一所小房。沒有狗。一間牛棚。一條母牛和一隻小牛犢。有雞。日丹諾克很喜歡家禽。可是我說:咱們牽走牛犢吧。我們把牛犢的繩子解下來。日丹諾克牽著它朝岸邊走去,我在後麵認真地把足跡都弄掉,否則那群狗就會知道我們是沿河而下了。


    小牛犢很聽話地一直走到岸上,但是,它不想上船,身子向後坐,不往船上走。我們兩人好容易才把它弄到船上,按倒了。日丹諾克坐在牛犢身上壓著它,由我劃船。我們本想離開河岸之後再殺它。但是,我們錯了,不該載著活的走!小牛犢掙紮著要起來,它把日丹諾克翻倒在船上,兩隻前腿已經進水了!


    全艦緊急集合!日丹諾克拉住了小牛的後腿,我拉住了日丹諾克。我們全都偏向船的一邊兒,水從船幫湧進來。可別淹死在額爾齊斯河裏!好容易才把小牛拉回來。但是船裏進了不少水,吃水很深。得把水淘出去。但在這之前應該先把牛宰掉。我拿起刀來,想把它後頸上的脖筋割斷,我記得有那麽一個地方是可以割斷的。但是,我割的不對,或者因為刀子不快,沒有割斷。小牛渾身抖動,往外掙脫,它被徹底激怒了。可我也很生氣。我又想割斷它的喉管,又沒有割成。小牛哞哞叫著,不住地踢跳,眼看就要跳出船去,或者要把我們淹死了!它要活!可是我們也要活呀!!


    我不停地用刀捅它,可總是殺不死。小牛搖晃著,左右衝撞,這個沒有理性的混蛋眼看要把船弄翻,把我們淹死了!因為它這麽愚笨而頑固,我對它就像對一個最大的敵人那樣真地產生了不共戴天似的仇恨。我開始懷著無比仇恨用刀子胡亂地往它身上紮、割、捅。它身上的血往外冒,濺到我們的身上。它大聲哞叫,絕望地掙紮。日丹諾克壓住它的頭,船猛烈地搖晃,我不住手地用刀桶。可我從前是個連隻小老鼠,連個小甲蟲都不肯殺死的人呀!這時已顧不得憐憫了:現在是它死我活的問題!


    小牛終於不動了。我們趕緊淘出船裏的水:用舀子,用罐子,兩人一起忙。然後才往前劃去。


    水流把我們的船衝進一條河岔。眼前出現了一個小島。我們該藏起來,因為天快亮了。我們把小船牢牢地隱藏在蘆葦深處,把小牛和我們的全部財產都拖到岸上,用蘆葦把船蓋上。拖著牛腿把它拉上岸邊的陡壁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島上是齊腰高的青草和樹林。神話般的境地!我們已經在沙漠、草原呆了好幾年,簡直忘記樹林、青草、河流是個什麽樣子了……


    天亮了。小牛的臉像是非常委屈。但是,多虧了它這個小兄弟我們如今可以在島上生活了。我們用“卡秋莎”上的一段廢銼把刀子磨了磨。我從來沒給牲畜開過膛,現在也得學會。我把小牛的肚皮割開,扒開,取出內髒。在樹林深處點起一堆火,煮起牛肉和燕麥片來。煮了滿滿一水桶。


    宴席!主要的是心裏坦然:我們在島上,小島把我們和惡人們隔開。人們中間也有善良的,但是逃跑者似乎很少遇見善人,全部十分兇惡。


    天氣晴朗,很熱。今天不需要蜷縮在胡狼窩裏了。草很密,綠油油的。那些每天踐踏青草的人是木了解青草的價值的。他們不能理解,一下子撲到草地上把臉緊緊地貼在草上時的愉快心情。


    我們在島上慢步走了一會兒。這裏有很多野薔薇花叢。野漿果也熟了。我們不停地吃。然後又去喝肉湯。又煮牛肉。把牛腰子放在粥裏煮。


    心情很輕鬆。回顧我們走過的艱難路程,可以發現不少好笑的事。他們還在等著我們演出短小喜劇呢。不難想像他們會怎樣破口大罵我們,怎樣向上司匯報。一想到他們那種樣子,就不由得要放聲大笑!……


    我們找了一棵大樹,把樹幹的皮扒掉一大片,用燒紅的鐵絲往樹上燙字:“一九五o年十月,無事被判終身苦役的人們在奔向自由的途中曾於此稍憩。”就留下這蹤跡吧!在這密林深處它不會對搜捕人員有所幫助、可是,總有一天人們會看到這些字的。


    我們決定不急於離開這裏。我們為之而逃跑的一切——自由!——現在我們已經有了。(即使我們到了鄂木斯克或莫斯科,自由大約不會比這更充分。)除了自由,這裏還有溫暖的陽光、清新的空氣、翠綠的芳草和逍遙的閑暇。這裏有足夠的肉食。隻是沒有麵包,就是缺少麵包啊!


    這樣,我們在小島上住了將近一星期:從逃出後的第十晝夜到第十六晝夜的開頭。我們在樹林深處搭起了一個幹草窩棚。不錯,夜裏窩棚裏有些冷,但我們可以在白天補足睡眠。這些天一直是晴天。我們喝了很多水,努力像駱駝那樣在體內儲存一些水。我們無憂無慮地坐在草地上,透過樹枝的空隙觀賞著那邊的,河岸上的生活:汽車奔馳,人們在割草。這已是在割第二茬草了。誰也不往我們這邊望一眼。


    忽然,白天,我們正在草叢裏曬太陽打盹的時候,聽到島上有斧頭砍樹的聲音。一抬頭,看到一個人正在用斧頭砍樹枝,邊砍邊向我們這麵移動。


    半個月來,我的鬍鬚已經很長了,沒有東西可以用來刮臉。我的樣子一定很可怕,像個典型的逃犯。可是日丹諾克卻不長鬍子,臉上光光的像個大孩子。因此,我就裝作睡覺的樣子,叫日丹諾克迎上前去,不等他說話,就向他借支煙抽,並且對他說;我們是從鄂木斯克來的旅遊者,問問他是哪裏的。如果發現不對頭,我這裏是準備好了的。


    科利亞走過去同那個人談起來。兩人吸起煙來了。原來是個哈薩克人,左近農莊的。後來,我們看到他順著岸邊走去,上了船,連砍下的樹枝也沒拿,就劃船走了。


    這是什麽意思?是急著去報告看見我們了嗎?(也許,相反,他自己害怕了?怕我們去報告?因為隨便砍伐森林也要判刑的呀!實際生活就是這樣:大家互相害怕。)我問科利亞:“你對他說我們是幹什麽的?”“我說咱們是登山者呀!”真叫人哭笑不得!日丹諾克總是把事情弄亂。“我不是說過,我們是旅遊者嗎!在這空曠的草原地帶哪裏會有什麽登山者?!”


    不行,不能留在島上了!享福享到頭了。我們立即把東西全搬到船上,啟航了。雖然是白天,也得盡快離開這裏。科利亞躺倒在船底,外麵看不見他,遠處看去船上隻有我一個人。我盡力劃,使船走在額爾齊斯河的中流。


    一個問題是要買到麵包。另一個問題是快到人多的地方了,我一定得刮刮臉。我們打算到達鄂木斯克市之後賣掉一套西裝,過去幾站再乘火車走。


    傍晚前,我們看到一所浮標工住的小房。我們上岸了。屋裏隻有一個女人。她很害怕,有點不知所措:“我這就去叫我男人來!”她說著就慌慌張張出去了。我跟在後麵,盯著她。忽然,日丹諾克從小房那邊不安地喊道:“格奧爾吉!”(見你的鬼!你那舌頭是怎麽長的!不是商量好叫我維克托·亞歷山德羅維奇嗎!)我隻好回到小房旁。這裏已有兩個人,其中一人端著獵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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