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支歌《我的妻,我的愛妻》,莫克羅馬索夫作曲,伊薩科夫斯基作詞,吉他伴奏,由葉尼亞·尼基申演唱。”


    吉他奏起了樸素哀怨的曲調。葉尼亞麵向大食堂裏擠得滿滿的聽眾甜蜜地唱起來,表現出我們內心中那尚未完全變得粗野的、尚未完全變冷的一點點溫情:


    妻啊,我的愛妻!


    隻有一個人,隻有你,


    隻有你一個人,在我的心坎裏!


    隻有你一個人?這樣,舞台正麵掛的號召完成生產任務的橫幅標語就顯得暗淡無光了。勞改營裏的年月,已經呆過的年月和剩下的年月,在這灰藍色的昏暗會場上就像是全都消失了。隻有你一個人!此刻我心坎裏想的,不是在政權麵前承認的莫須有的罪名,不是要跟它算帳的念頭,也不是我們餓狼般對食物的關懷……而是隻有你一個人!……


    我溫柔可愛的妻!


    不論我走到哪裏,


    隻有你,比誰都珍貴,


    比誰都親密!


    這是一支傾訴離愁的歌,歌唱望不到盡頭的別離,吉凶未卜的、查無音訊的別離!這支歌對此時此地、此情此景有多麽合適!它一點也沒講到監獄。還可以把它解釋成是有關長期戰亂的描述。


    我這個地下詩人的嗅覺居然失靈了:我竟沒有發現台上朗誦的乃是又一位地下詩人的詩,(這類詩人有多少啊!)而且這位詩人比我更機敏,更能適應公開發表的需要。


    對尼基申能怎麽樣呢?在勞改營裏能要求他把歌譜拿來,檢查一下是不是伊薩科夫斯基作詞和莫克羅馬索夫作曲的嗎?既然他那麽說,大概是他記得吧。


    我看見;圖馬連科站在舞台後麵——帶著含蓄勝利的表情微笑著。


    大約兩千人坐在這灰濛濛的會場裏。他們一動不動,鴉雀無聲,像是他們根本不存在。他們都僵化了,變得嚴酷了,像石頭一樣。他們的心被歌聲抓住,臉上掛著淚珠兒。原來,他們的眼淚也還知道該從哪裏、怎樣流出來。妻啊,我的愛妻!隻有一個人,隻有你,隻有你一個人,在我的心坎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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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堅定的逃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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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當格奧爾吉·帕夫洛維奇·騰諾談到他過去的多次逃跑,談到他聽說過的其他難友的逃跑時,他十分稱讚那些倔強而毫不妥協的人,如伊萬·沃羅比約夫,米哈伊爾·海達羅夫,格裏戈裏·庫德拉,哈菲茲·哈菲佐夫等人。他說:“這些人才是堅定不移的逃跑者呢!”


    堅定不移的逃跑者!這是指那些堅信人不能住在籠子裏的人,而且對這個信念一分鍾也未曾動搖過的人。這種人,不管讓他去當個有吃有喝的監獄雜役,把他放在會計科或文教科,還是安排在麵包房幹活,他都始終想著逃跑。這是那些從被關起來那天起就日夜思念逃跑、夢寐以求逃跑的人。這是鐵了心決不妥協的人,而且是使自己的一切行動都服從於逃跑計劃的人。這樣的人在集中營裏沒有一天是隨隨便便度過的,不管哪一天,他要麽是在準備逃跑,要麽正在逃跑,或者就是被抓住了,被打得半死躺在勞改營監獄裏。


    堅定的逃跑者!他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條什麽樣的路,他看到過陳列在派工地點“以警效尤”的、被打死的逃跑者屍體,看到”過那些被活捉回來的人——把他們打得鼻青臉腫、口吐鮮血,還要拖著他們在各工棚之間走,強迫他們高喊;“囚犯們,看吧!看看我這樣子!對你們也會這樣!”他也知道,追捕逃犯的人們往往嫌逃跑者的屍體太沉,不願帶回營來,於是就隻把他的腦袋(或者,正確地按照規定執行的話)加上他的一隻右手裝在口袋裏帶回來。(把肘部以下的右臂截下帶回,是為了讓特別科驗證指紋,以便註銷。)


    確實有這樣的堅定的逃跑者!正是因為有這樣的人,才迫使當局給窗戶裝上又粗又密的鐵格子,用幾十道鐵絲網把營區圍起來,修建了碉堡、圍牆、板牆,布置了潛伏哨、伏擊兵,用帶血的生肉餵養著軍犬。


    堅定的逃跑者!他們是不顧別人是否責備他們的,因為有些寧願在勞改營苟且偷生的人總是要責備他們:你們逃跑,會使我們的處境更糟——管製會更加嚴格!每天要點十次名!爛菜湯變得更稀!堅定的逃跑者還要擺脫那些耳語聲:有的囚犯會誠懇地好言相勸。勸他老實些(“不要鋌而走險吧,在勞改營也能活下去,何況還有家屬給你寄郵包來!”);甚至要拒絕關於提出抗議和實行絕食的勸告,因為他們認為抗議和絕食不是戰鬥,而是欺騙自己。堅定的逃跑者在所有鬥爭手段中隻承認一種,隻相信一種,隻為這一種作準備——那就是逃跑!


    這種人簡直就不能不這樣做!他們似乎生來就這樣。就像候鳥不能不隨著季節的變更而遷徙一樣,一個堅定的逃跑者不能不逃跑。


    在兩次失敗的間歇期間,有些安於勞改營生活的人曾經問過格奧爾吉·騰諾:“你怎麽老呆不住呢?你跑什麽?你在外界,尤其是在今天的外界,能找到什麽好東西?”每聽到這類話,騰諾就會驚奇地反問:“什麽叫‘能找到什麽好東西’?能找到自由!隻要不戴腳鐐,能在密林裏蹲上一天也好嘛!.這就是自由!”


    像騰諾和沃羅比約夫這樣的逃跑者,在古拉格及其機關存在的中期,在膽小的家兔時期,是沒有看到過的。這樣的囚犯隻在古拉格群島的初建時期有過,後來,到了戰後,又出現了。


    騰諾就是這樣的人。每到一處新勞改營(他是常常被轉押的),起初他都很壓抑、苦悶,因為他還沒有考慮好新的逃跑計劃。一旦心目中有了這種計劃,騰諾就一掃過去的愁容,變得愉快了,嘴角上常掛著勝利的微笑。


    他回憶說,開始全麵複查過去的案件並給人們平反時,他反而感到了沮喪,因為他覺得對平反所抱的希望會消磨他逃跑的意誌。


    騰諾的一生極其複雜,不是本書所能包括得了的。應該說,他的逃跑本領是天生的。孩提時,他就從勃良斯克市的寄宿學校裏逃到“美洲”去過,也就是說,坐了小船在傑斯納河上漂流過;在皮亞季戈爾斯克的孤兒院時,他冬天隻穿一件內衣就爬越大鐵門跑到姥姥家去過。他的生活道路的另一個獨特之處是航海生活和雜技團的生活這兩條線始終互相交織著。從航海學校畢業後,他當過破冰船的水手,掃雷艦的水手長和商船隊的領航員。後來又讀完了軍事外語學院。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在北方艦隊服役,曾作為蘇聯的聯絡軍官乘美國護航艦去過冰島和英國。同時,他自幼就練習雜技;新經濟政策時期他還在雜技團表演過。後來,在兩次航行之間的空閑時期他曾多次參加演出;他還是扛鈴運動的教練,作過“記憶術”的表演,表演快速“記住”許多數字和單詞,表演從遠距離“猜測”別人的想法等。雜技團的生活和在港口上的生活使他同“流浪者”有了一些接觸,因而也就多少沾染了那些人們的作風——冒險性和不顧一切,學會了他們的一些語言。後來,他多次蹲懲戒室,和刑事犯們關在一起,又不斷從他們身上吸收了許多東西。對於一個堅定不移的逃跑者來說,這一切都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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