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在路上也會結識一些很有意思的人。不過,一般地說,在隊伍裏是不能多講話的:押送人員的叫喊,身旁人的噓聲(“你們講話,我們會跟著遭殃!……”),再說,上工去的路上大家都無精打采,而回來時又都急急忙忙,加上常常有風沙。可是,突然,有了一個機會。(當然,正像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者所說的那樣,這不是典型情況。)這是一個不尋常的機會。


    在隊伍的最靠邊的一行裏有個長著滿臉黑鬍子的小個子。(他最後一次被逮捕時就是留著這把鬍子的,照片上也帶鬍子,所以到勞改營後便沒有給他刮掉。)他走起路來很精神,嚴肅莊重,腋下夾著一卷捆著的圖畫紙。這是他的合理化建議或者發明,是一件他頗為自豪的什麽新東西。他在勞動工地上把它畫了出來,曾經拿給營部的什麽人看過,現在又把它帶到工地去。忽然,一陣惡風把他的紙卷從腋下吹掉,吹到隊伍外麵去了。這位阿爾諾德。利沃維奇·拉波波爾特(讀者已經知道這個人了)很自然地就跟走著被刮的紙卷向前追去,一步、兩步、三步……可是他沒有抓住它,紙卷繼續向前滾,已經滾到兩個押解兵中間,已經超過押解兵的警戒線了!這時,拉波波爾特本應該停下來,因為“未經允許,往左跑一步或往右一步是會……不予警告立即開槍的!”可是紙卷就在跟前啊,那不是嗎!拉波波爾特跟著紙卷向前跑去,彎著腰,兩手伸向前方——厄運正在把他的技術創新搶走呀!阿爾諾德伸著手,像耙子似地張開五指,似乎在說:強盜!不許拿走我的圖紙!全隊看到這個場麵猶疑不前了,自動地站住了。衝鋒鎗舉起來。一陣拉槍栓的聲音!……到此為止都是有典型性的,可是,這時卻發生了非典型性的情況:沒有一個混蛋,沒有一個人開槍!野人們也看出了:這不是逃跑!甚至他們那被攪混了的頭腦也終於明白了這個場麵:作者在追趕他的創作!拉波波爾特又繼續往警戒線外跑了十五六步,終於抓住了那捲紙。他直起腰來,滿意地回到隊伍裏。他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回來的……


    雖然拉波波爾特在勞改營裏呆的年數超過了平均數,經過幼兒園(指五年以下——譯者注)的刑期,又經過十年,而後是流放,現在又判了他十年,可是他仍舊生氣勃勃,動作敏捷,眼睛炯炯有神。他那雙經常閃著愉快光芒的眼睛卻像天生為了表達痛苦而造的,那是一雙非常富有表情的眼睛。他覺得這些年的監獄生活沒有使他變老,沒有摧垮他的身體;這是值得自豪的。當然,他倒是具備提起精神的條件,因為他作為一個工程師,這些年來一直給看守們在建築工程方麵當幫手。他幹起活來很帶勁,而且除了勞動之外,還有一些精神財富上的創作。


    他是個興趣十分廣泛的人,這種人總想把什麽都弄懂,什麽都想試試。有過一個時期,他打算寫一本像我這本書一樣的關於勞改營的書。不過,沒有成功。對於他的另外一種創作,我們,他的朋友們,則報之以嘲笑:這幾年來他一直在認真而耐心地編寫一本包羅萬象的“技術參考書”,他想使這本書能夠解答有關現代自然科學和技術的一切問題(從各種電子管技術到大象的平均重量),而且它還得是個……袖珍本。大家的嘲笑使他長了經驗,拉波波爾特後來就不輕易把自己的創造計劃告訴別人了。所以,他隻是極為秘密地把他的另一本心愛的著作拿給我看。那是寫在一本黑色膠布麵筆記本上的《關於愛情》的論文。這篇論文頗有些新意,因為他認為斯湯達的論述完全不能令人滿意。他的論文還沒有完全寫好,眼下還隻是一些沒有串聯到一起的論點劄記。但是,可以看出,對於一個在勞改營度過了半生的人來說,它凝結著多少純真和智慧啊!我在這裏姑且引用其中的幾段吧:


    “占有一個不愛的女人,乃是在精神上和肉體上都極為卑微的人的一種不幸遭遇。可是有些男人卻誇耀這是‘勝利’。”“占有,如果它不是經過情感在機體上的發展所培養起來的,那它所帶來的便絕不會是快慰,而隻能是羞恥,是厭惡。”


    “我們這個時代的男人把全部精力都化在掙錢、職務、權力上,他們已經喪失了最高的愛情的基因。


    與此相反,對於正確無誤的女人本能來說,占有則是真正親密關係的第一階段。隻有在這之後女人才承認男人是親人並用‘你’稱呼他。甚至偶然委身的女子也會感到某種恩愛的柔情湧上心頭。”


    “嫉妒乃是被侮辱了的自尊。心。真正的愛情在它失去了對方的愛時是不會嫉妒的,而隻會死亡,隻會僵化。”


    “同科學、藝術、宗教一樣,愛也是一種認識世界的方法。”


    阿爾諾德·利沃維奇自己既然有這樣廣泛的興趣,這就使他能夠了解各種各樣的人。他還介紹我認識了另一個人。如果沒有他的介紹,我是不會去注意此人的。乍一看,這是個營養不良症患者,是個被宣判了慢性死刑的人。兩根鎖骨支著勞改營發的短上衣,簡直是一具骷髏。再加上這八個子很高,他的消瘦就更加引人注目。他的皮膚本來就是黝黑的,那剃光的頭被哈薩克斯坦的強烈陽光一曬,就顯得更黑了。真難為他還能在隔離區內走動,還能推著擔架而不倒下去。他是希臘人,也是個詩人。(又一位詩人!)他的詩集曾在雅典用新希臘語出版過。但因為他不是雅典的囚犯而是蘇聯的囚犯(他是蘇聯國籍),所以我們的報紙自然不會為他喊冤叫屈。


    他還正當壯年,可是已經站在死亡的邊緣了。我懷著同情拙笨地企圖驅散他那些關於死的念頭。但他卻慘然一笑,以哲人的語氣,用他那並不很流利的俄語對我解釋說:在死亡這個問題上,可怕的並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精神上準備死亡的過程。而他已經經歷過恐懼。痛苦、遺憾等等,已經哭過了,他已經全部“經歷”了那不可避免的死亡,完全準備好了。所以。現在隻剩下讓他的肉體死去了。


    人們中間有多少詩人啊!簡直多得令人難以置信!(有時簡直使我不知所措。)這個希臘人在等待死亡。可是另外兩個年輕詩人卻在等待滿刑,嚮往著將來在文學上成名呢。他們也是詩人,而且是公開的詩人,並不躲躲藏藏。這後兩人的共同點是他們都顯得那麽晶瑩而純潔。兩人都是沒畢業的大學生。其中,科利亞·博羅維科夫是皮薩烈夫的崇拜者(也就是說,是普希金的敵人),現在在衛生所當醫士。另一個在特維爾市出生的尤羅奇卡,基列耶夫是a·a·勃洛克的崇拜者,自己也仿效勃洛克的詩寫作,他每天要到營區外的機械製造廠辦公室去上班。他的朋友們(算什麽朋友呢?!比他大h十多歲,都是做了父親的人)嘲笑他,說先前在北方普通勞改營時有個輕浮的羅馬尼亞女人主動找他,可他沒懂她的意思,卻為她寫了一首十四行詩!現在,一看他那天真無邪的模樣,就會相信確有其事。如今他卻不得不將這少年的純真消磨在勞改營裏。真該詛咒!……你在觀察某些人,另一些人也在觀察你。我們的大工棚裏住四百人;躺著的,坐著的,走動的,亂亂鬧鬧。晚飯後,在沉悶的晚點名前,我有時候就翻開達裏辭典的第二卷看看。這是我帶到埃克巴斯圖茲營來的唯一一本“書”,到這裏之後也蓋上了“斯捷普拉格文教科”的圖章。我看這本“書”時從來不看頁數,因為晚上剩下的一點時間最多能讀半頁,所以我通常是坐在那裏或者拿著書慢慢地踱著,眼睛盯著書的一個地方。新來的人總要問:這麽厚,是什麽書?而且表示驚奇:為什麽要看這種東西。我已經習慣了,往往用一句玩笑話回答:“看這種書最保險,不會再觸犯別的條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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