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韓戰使我們也感到了興奮。我們這些不安分的人個個都盼望著暴風雨的來臨!因為沒有暴風雨,沒有暴風雨,沒有暴風雨的話,我們是註定要慢慢地被折磨死的!


    過了梁贊,初升太陽的紅色光芒從囚車上釘死的小窗孔直射進來。站在我們這個格子對麵的年輕押解兵被照得眯起了眼睛。押解兵確實像個押解兵的樣子:每個格子裏塞進我們十五個人,隻發給鹹鯡魚吃。不過,確實還給送點水來,早晚兩次還放出去解手。因此,我們對他並沒有什麽不滿的。但是,這個小夥子卻忽然心不在焉地、甚至是毫無惡意地脫口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他說我們是人民的敵人。


    這可不得了了!我們這個格子和隔壁格子的人一齊向他喊起來:


    “我們是人民的敵人,那麽為什麽集體農莊裏沒有東西吃?!”


    “一看就知道,你這小子也是農村來的,你大概還想留在部隊超期服役吧。當個哈巴狗!大概你也不想再回去種地了吧?”


    “如果我們是敵人,那你們幹嗎還把這烏鴉囚車塗上別的顏色呢?可以公開地押運嘛!”


    “喂,孩子!我有兩個像你這麽大的兒子都死在前線了。可我呢,倒成了敵人,是嗎?”


    已經有許久許久沒有從我們的口裏飛出過這一類的話語了!我們喊出的都是些最普通的道理,都是些可以看得見的事,因而它也是難以駁倒的。


    一個超期服役的軍士走過來幫助這個不知所措的小夥子,但是,他並沒有把誰揪到禁閉室去,也沒有記下誰的名字,他隻是幫助他的弟兄招架而已。這個現象又被我們認作新時期到來的跡象了。(其實,一九五0年會有什麽“新”時期呢?!)木!這隻是一種跡象,它表明新刑期和新建的政治犯勞改營在囚犯中間造成成了一種新關係。


    我們同兩名押解兵的爭論後來發展為純粹的論據競賽了。年輕的士兵們瞅著我們,已經不敢再把我們這個格子和隔壁格子的任何人叫做人民敵人了,他們企圖用報紙上和政治教材裏的話來反駁我們,可是,盡管他們還沒有認識到,但確已感覺到自己的話是多麽虛偽、多麽言不由衷了。


    “你們看看,孩子們!你們往窗外看看!”我們對他們說,“看你們把俄羅斯搞成什麽樣子啦!”


    窗外是一片撒滿爛麥秸的、坎坷不平的、破爛貧困的國土(我們的火車走的是魯劄耶夫線,外國人向來不走這條線)。假如當年的拔都汗看到的俄羅斯的土地是這種樣子的話,他也許就不會來奪取立了。


    在一個叫托爾別耶沃的寂靜的小站上,我們看到一位老人從站台上走過去,腳上穿著樹皮鞋。一個鄉下老大娘站在我們的小窗前,透過車窗上的和裏麵的兩層鐵欄杆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們這些緊緊擠在上展板鋪上的人們。我們的老百姓觀看“不幸的”人們時從來都是用這種眼光看的。幾滴稀疏的淚珠順著她那衰老的臉滾下來。她呆癡地站在那裏看著,就像我們中間有她的親生兒子似的。“不許看,老大娘!”押解兵的聲音並不粗暴。老大娘甚至連頭也沒回一下。她身旁站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辮子上結著白色帶子。小姑娘的眼神更加嚴峻,嚴峻得與她的年齡很不相稱,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眨也不眨一下。看那樣子,我想,她一定是把我們的模樣永遠深深地印在腦海裏了。火車輕輕地開動了。老太婆舉起汙黑的手指鄭重其事、不慌不忙地朝著我們畫了個十字。


    在另一個車站上,一個穿花布連衣裙的姑娘毫不拘束、毫無懼色地走到我們窗子近前,急急忙忙地問我們:你們是根據哪一條判刑的?刑期多久?“躲開!”正在月台上來回巡邏的押解兵對她喊叫但姑娘卻說:“你要把我怎麽樣?我自己也是和他們一樣的!喂,你把這包香菸交給小夥子們吧!”她隨手從提包裏掏出一包香菸。(我們原也猜想她可能也坐過牢。在這樣一些到處流浪的人中間,多少人已經在“群島”上受過教育了啊!)“躲開!要不,把你也關起來!”押解隊副隊長從車廂裏跳出來對她喊叫。她朝著他那個超期服役的腦袋輕蔑地瞥了一眼,說:“去你媽的!……”接著又鼓勵我們說:“……別理他們!小夥子們!”然後就傲然走開了


    我們一路上就是這樣走的。所以,我們並不認為押解人員會感到他們是代表人民的。我們越往前走情緒越高,越感到正義在我們這邊,整個俄國是同我們站在一起的。快要結束了,這種行當快要結束了。


    在古比雪夫的遞解站裏,我們歇腳“曬太陽”足足歇了一個多月。在這裏也遇到了奇蹟。忽然,旁邊四室裏傳來了刑事慣犯的歇斯底裏的喊叫聲(這些傢夥連喊叫的聲音都特別難聽、刺耳):“快來呀!救命呀!法西斯分子打人啦!法西斯分子!”


    這可是新鮮事!我們這些“法西斯分子”竟敢打刑事慣犯?從前可總是挨他們打的呀。


    但是,不大一會兒就重新分編了房間,我們這才知道:剛才的事並沒有什麽稀奇,它隻不過是一個先聲。有個叫帕維爾·巴拉紐克的人,生得膀寬腰圓,胳膊像小樹一般粗,兩隻大手既隨時準備握手,也隨時準備給人以打擊。他黑黑的臉膛,鷹鼻子,與其說像個烏克蘭人,不如說更像喬治亞人。他是個剛從前線回來的軍官,曾用高射機槍擊落過三架敵機;本來提名要授予他英雄稱號的,但是被部隊裏的特別處給否定了。從前他也進過懲戒營,但從那裏戴著勳章出來了。現在他被判刑十年。按新刑期來說,十年算是“小孩子的刑期”了。


    他是從諾沃格勒-沃倫斯克監獄裏來的,一路上早就領教過刑事慣犯那一套了,而且已經同他們打過架。剛才,他正在隔壁房間的上鋪安靜地跟別人下棋。本來這屋裏住的都是犯第五十八條的人,可是管理員卻忽然要塞進來兩個刑事慣犯。這兩個傢夥漫不經心地叼著白海牌香菸,一進來便到靠窗子的鋪上去清理他們的“合法”位子。其中一個邊開玩笑說:“哼,我就知道又把咱們塞到土匪窩裏來啦1”這時,還不大了解刑事慣犯的天真的維利耶夫就想給他們打打氣,便說:“我們不是土匪,是犯第五十八條的。你呢?”“我嗎?挪用公款。是個有學問的人!”他們把靠窗睡的兩個人趕開,把自己的背包放到“合法”位子上,接著就到各鋪上去查看別人的背包,開始找碴兒。而那些犯第五十八條的囚犯怎麽樣呢?不,他們當時還是老樣子,絲毫沒有反抗。六十個大男人俯首貼耳地等著那些人過來搶他們的東西。這些不容別人反抗的慣犯們的囂張氣焰有一種施定身法的效果她們心裏有數,監獄當局總是會給他們撐腰的)。巴拉紐克這時似乎仍在下棋,可是他那兩隻大眼睛早在掃著這兩個人了,暗自盤算著該怎麽動手。當其中一個刑事慣犯走到他鋪前時,他就用耷拉在床邊的一條腿狠狠地朝著那個傢夥的臉踢了過去,隨即跳下床來,抓起馬桶上的木蓋子朝第二個人的頭上打去。就這樣,他狠狠地用木頭蓋子輪流打他們兩個。木蓋子打裂了,他便抓起那四公分方木製的十字接頭來繼續打。兩個刑事慣犯開始求饒了。不過還得承認,在他們的哀叫聲中也有點幽默,他們並沒有放棄逗人笑的企圖,隻聽他們說:“哎,你這是幹什麽?你怎麽能用十字架打人!?”“你好像不瘋嘛,怎麽欺負別人呢?”但是,巴拉紐克是了解這些人的,他並不住手。這時其中一個便衝到窗前去喊叫:“來人呀!法西斯分子打人啦!”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古拉格群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俄]亞歷山大·索忍尼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俄]亞歷山大·索忍尼辛並收藏古拉格群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