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些聰明的工程師指出了第四個理由:他們說,由於每走一步都需要設隔離區、加強警戒,增派押解人員,使他們這些工程師在技術方麵的指揮受到幹擾。比方在塔茲河上登岸時就是這種情況。一切都不能按時完成,一切都要多花錢,據他們說就是這個原因。但是這已經屬於客觀原因,這已經是一種藉口。把他們叫到黨委會去談談,好好敲打敲打,這個原因就會消失。讓他們絞絞腦汁就能想出辦法。


    在這些原因之外,還有領導本身的很自然的並且完全可以原諒的考慮不周。正如列寧同誌說的,隻有不工作的人才不會犯錯誤。


    比方說,土方工程不管你怎麽計劃,很少能趕上在夏天進行,不知為什麽總趕上秋天,冬天,總趕上爛泥和嚴寒。


    又如,在什圖爾莫沃依金礦(科雷馬)的紮羅什泉地方,一九三八年三月派了五百人去,在永凍土裏打一些八至十米深的探井。他們完成了(一半犯人丟了命)。應該進行爆破作業了,可是他們改變了主意:金屬的含量太低。放棄了。五月間探井化凍坍塌,前功盡棄。可是兩年以後,又是在三月,科雷馬正冷的時候,又心血來潮:快打探井!還是在原地!緊急任務!不要可惜人命!


    這不就是多餘的開支嗎?……


    又如在奧波基新村附近的蘇霍納河上——犯人運來了土,築成了水壩。春汛一來馬上衝倒。光了,白費了力氣。


    又如,給阿爾漢格爾斯克勞改營管理局的塔拉加伐木場下達了生產家具的計劃,但是忘了下達供給他們製造家具的木材的計劃。計劃就是計劃,不能不執行!塔拉加隻得組織一些專門的班子,負責從河裏打撈“事故木料”——即從木排裏脫落出來的木料。不夠用。於是就採取突然襲擊的辦法開始打散整個的木排,然後拖回來。但是這些木排也是在別的什麽單位的計劃之內的,現在他們就會不夠了。而另一方麵塔拉加也不給這些勇敢的小夥子們填工作日報單:因為這是偷竊。經濟核算就是這麽回事……


    又如在烏斯特維姆拉格有一次(一九四三年)他們想超額完成散木(單個原木)流送的計劃,對伐木場施加了壓力,把能幹活的不能幹活的全趕去伐木,結果在總浮柵前麵聚集了過多的木材——二十萬立方。冬季到來以前沒有來得及撈出來,木材凍在冰裏了。浮柵下遊是一座鐵路橋。如果開春時木材不分散成單個的原木,而是整個地流下去,就會撞倒橋墩,不用說,營長非進法院不可。沒有別的辦法,隻得申請撥來幾車皮炸藥,在冬天把炸藥放到河底,炸開凍結的木材,然後趕緊把這些原木滾到岸上來——燒掉(反正到春天它們已經不適合做鋸材用了)。整整一個勞改點,二百人,都從事這項工作。為了在冰水裏幹活,專門發給他們豬油,但是任何一個工序都不能填報工作日報單,因為這全是多餘的勞動。被燒掉的木材也屬於白搭工。這就是所謂經費自給。


    由整個伯朝拉鐵道勞改營負責修建了一條通達沃爾庫塔的鐵路——曲裏拐彎,到哪算哪。後來又動手把這條修好的鐵路取直。這算在哪一筆帳上?還有那條從拉耳斯克(魯紮河邊)到皮紐格(甚至曾想延伸到司克特夫卡爾)的鐵路呢?一九三八年曾把一些多麽龐大的勞改營趕到那裏修築了那條四十五公裏長的鐵路——修好就不要了……全部力氣就這樣白費了。


    當然這類微小的錯誤在任何工作中都是難免的。任何一個領導^都不能保險不犯這類錯誤。


    可是這條一九四九年動工的薩列哈爾德-伊加爾卡鐵路呢?——事後發現它整個是多餘的,這條線上沒有什麽可運。於是也不要了。這是誰的錯誤,說出來都覺得可怕。要知道這是——他本人的……


    經濟核算有時候把人折騰到這種地步,以至於勞改營長都不知道該往哪兒躲,該怎麽樣補虧空。克拉斯諾雅爾斯克市附近的卡恰殘廢犯人勞改營(有一千五百名殘廢人!)在戰後也接到全部實行經濟核算的命令:製造家具!這些殘廢人用框鋸(不是伐木營,所以不供給他們機械設備)伐木,用奶牛把木材運回營裏(也不給他們運輸工具,但是他們有一個牛奶場)。一對沙發的成本算起來高達八百盧布,而賣價是六百盧布!……在這種情況下,把盡可能多的殘廢人員改定為一級殘廢或者算做病號而不帶到營外上工對於勞改營當局反倒有利:他們馬上就可以由虧損單位轉為穩吃國家預算的單位。


    由於所有這些原因,群島非但不能實現自負盈虧,而且國家為了維持這麽一個玩藝兒還不得不拿出大筆的補貼。


    導致群島經濟生活複雜化的還有另一個因素,那就是:這個偉大的具有全國意義的社會主義經濟核算僅僅是整個國家和古拉格所需要的,每個勞改營的營長卻拿它不當一回事。免不了要說點怪話,免不了要私留點獎金(上麵給的獎金仍會照發)。每個勞改營營長都把擁有一攤獨立的自然經濟、擁有自己舒適的小莊園和世襲領地視為主要收入來源和活動餘地,視為自己主要的方便條件和快樂享受。在紅軍以及在內務部軍官當中演化和形成了一個周到的、尊敬的、驕傲的、好聽的字眼——“主人”。在上頭有一個全國的主人。下頭每一個班的班長也都必須是主人。


    但是狠心的弗連克爾使用的那把劃分犯人為甲—乙—丙—丁四類的無情的梳子始終留在古拉格的鬃毛裏,為了使建立領地經濟所不可缺少的一定數量的勞力能巧妙地在這把梳子的齒縫間通過,勞改營的主人就需要採取一些變通辦法。如果按古拉格的編製隻應有一名裁縫,那就需要設立整整一個縫紉車間;如果規定隻能有一名鞋匠——那就要建立一個製鞋車間。還有多少別的極有用的匠人是主人希望留在手邊的呀!比方說,為什麽不建立一座玻璃溫室以便給軍官的餐桌擺上溫室的花草呢?有時候一位明智的營長甚至會考慮建立一個大規模的蔬菜副業基地,以便讓犯人們也能吃到一點蔬菜——他們會用勞動抵償菜錢,這對主人是很合算的,但是從哪裏去搞人力?


    辦法是有的——給從事一般勞動的犯人們的肩上再加一點分量;對古拉格稍稍施一點騙術,對生產部門也稍稍施點騙術就行了。要進行一些較大的營內工程,如蓋什麽房子之類,可以強迫犯人們在星期天或者工作日(十小時的)結束後的晚上加班勞動。為了進行經常性的工作,則採取誇大作業班出工數字的作法:把留在營區內的人手當做隨作業班出營施工的人手,而作業班長則必須從工地帶回來這批人所應占的百分數,即從其他隊員身上剝奪來的完成任務的數字(隊員們本來就完成不了定額)。苦力們幹的比以前多了,吃的比以前少了——可是莊園經濟加強了,軍官同誌們的生活更加豐富多來了,更加愉快了。


    某些勞改營的營長具有十分遠大的經濟眼光並且還能找到一名富有想像力的工程師——於是一座包括各種車間的“總務大院”就在勞改營區內生長起來,不久後便見於正式公文,甚至有了公開的編製並且開始承擔工業訂貨的任務。但是它沒法擠進材料和工具的供應計劃,所以它必須在一無所有的條件下製造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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