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同誌,你抽菸還是當心點,好嗎?……”


    他不但沒有表示歉意,抽菸也沒有留點神,而是簡短地朝你吠叫一聲:


    “你沒有保過險嗎?”


    當你還在找詞回答的時候(因為你不知如何應付),他已經在你之前跳上了電車。這很像群島土著的作風。一除了直接的、詞裏套詞的罵人話外,看來澤克們還有一套使旁人的任何合理幹預和說理都免開尊口的現成說法。例如有這樣的說法:


    “別紮我,我跟你信的不是一個神!”或如:


    “沒有(揍)你——別躺下!”(在方括號裏我們放上了和另一個罵人的字兒語音上相近的字,句中第二個動詞與這個罵人字兒聯繫起來就會獲得很不體麵的意味。)


    這類罵人話從土著女人嘴裏說出來特別難以招架,因為正是她們對基於色情的比喻的使用特別自如。我們感到遺憾的是,道德上的框框不容許我們再舉這種例子來為這部調查報告增添色彩。我們隻敢再舉一個事例來說明澤克的這種利口巧舌。一個叫格利克的土著從普通的島上被運到一個特殊的島去,運到一個秘密的科學研究所去(某些土著天資很高,甚至達到可以進行科學研究的水平),但是,出於某些個人想法,新的優待地位不中他的心意,他想回到原來的島去。一個由肩章上有著幾顆大金星星的人物組成的很有權威的委員會召見了他。他們向他宣布:


    “你是個無線電通訊工程師,我們想用你……”這個人不讓他們說出“去做專業工作”這句話,就猛地向前湊過去:


    “用我?你們是要我——撅院?”於是就伸手去解褲帶扣,做了個好像要擺出適當姿勢的動作。自然,委員會目瞪口呆了,所以任何商量、勸說都沒有進行。格利克當即就被打發走了。


    饒有興趣的是,群島的土著們自己也很清楚地認識到,他們引起了人種學和民族學方麵的極大興趣,他們甚至以此自誇,這好似增加他們本人在自己眼裏的身價。在他們中間流行著並且經常講述著一則傳奇式的笑話,說某個民族學教授,顯然是我們的先驅者,畢生研究澤克的品種,寫了厚厚的兩大本著作,在書裏,他得出一個最後的結論:囚犯——是好吃、懶做和狡猾的(講到這裏,講述者和聽眾都滿意地笑起來了,好像從一分來欣賞自己)。但是,據說在此後不久,教授本人也被抓進去了(很不愉快的結局,但在我們國家裏是不抓無辜之人的,諒必總有點什麽吧),推推撞撞經過了幾個遞解站,在一般勞動中被拖得奄奄一息的時候,教授明白了自己的錯誤,也懂得囚犯實際上是——響亮、精巧和透明的(鑑定很中肯,而且還有點稱讚味道。大家又大笑起來)。


    我們已經說過,澤克沒有自己的書麵語言。但是,在老島民的個人範例的基礎上、在口頭傳說和民間創作中,製定出了澤克正當行為的整套法典,以及對待工作、對待僱主、對待周圍的人和自己的基本訓條並傳授給新來的澤克。銘刻和體現在土著的道德結構上的這整套法典,提供給我們稱之為澤克的民族類型的東西。這種屬性的印記永遠深深地打在一個人的身上。過許多年以後,如果他已在群島之外,你在這個人身上首先看到的是澤克,然後才是俄國人、勒勒人或者波蘭人。


    在往後的敘述中,我們力求逐一對構成澤克的民族性、生活心理學和標準倫理學的東西進行整體的觀察。


    對待官家勞動的態度。澤克們有個絕對不正確的觀念,認為勞動的功能就是要吸幹他們的全部生命,這表明,他們的主要生路是:勞動時不可全力以赴。澤克們很清楚:勞動是做不完的(永遠不要追求快點做完好坐下來歇歇:你剛一坐下,馬上就會給你另一項活兒入活兒專愛傻瓜


    但怎麽辦呢?公開拒絕幹活?萬萬不能!——你會在禁閉室裏爛掉,餓死。去上工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在那裏,在工作日,不要出大力,而要“泡蘑菇”,不要賣老命;而要磨洋工,瞎對付(就是說,等於不幹)。土著決不公開地、斷然地拒絕執行任何一個命令——那樣他就完蛋。但他會軟磨硬泡。“軟磨硬泡”是群島的一個最主要的概念和說法,這是犯人們的主要救命方法和成就(後來也被自由的苦力們廣泛地接受下來)。澤克細心傾聽向他發出的一切命令,並且頻頻點頭表示遵從。於是……他走去執行命令。但是……他並不執行!甚至往往連頭也沒開。這有時會使意誌堅強的不知疲勞的生產指揮者陷於絕望境地!這時自然產生了往他臉上或後脖頸上給一拳的願望,這個衣衫襤樓褸的愚蠢的無思想的動物——我不是用俄國話向他解釋得明明白白的嗎!……多麽冥頑不靈呀?(這就說到點子上了:土著們對俄語的理解很差,我們的一係列現代觀念——例如,“工人的榮譽”、“自覺紀律”——在他們的貧乏的語言裏甚至沒有對等詞。)但是,隻要長官第二次闖過來——澤克馬上就會在責罵聲下俯首貼耳地彎下腰,並開始執行命令。等到僱主怒火稍消,繼續去幹自己的刻不容緩的大量領導事務——澤克在他的背後馬上坐了下來,把活扔在一旁(如果作業班長的拳頭沒有懸在他的頭上,如果沒有今天就要取消他的配給口糧的危險,如果沒有折抵刑期的誘餌)。我們,正常的人甚至難以理解這種心理,但它就是這樣的。


    冥頑不靈?完全相反,這是適應於客觀條件的高度的機靈。他有什麽打算?要知道工作不會自己完成,要是長官再一次走過來——不是更糟嗎?他是這樣打算的:長官今天多半不會第三次走過來了。可是你得想辦法活到明天。今天晚上這個犯人就可能被解走,調進另一個作業班,或者送進醫院,或者關進禁閉室去——那時他所完成的工作不就會算到別人的帳上了嗎?明天這個作業班裏的這個犯人可能被調去做另外的工作。或者長官將自己下令取消,認為這項工作不需要做或者根本不應當這樣做。由於看到許多這類的事件,澤克們牢牢地掌握了一條規律:可以明天做的,今天就不做。用澤克的語言說就是:哪兒坐下,哪兒起來。他擔心消耗掉可以不必消耗的一卡路裏熱量(土著們有關於卡路裏的概念,並且很流行)。澤克們彼此間就公然不諱地說:誰拉車,誰挨趕(意思就是,誰不拉車,也就隨他的便)。總的說來,犯人幹活隻不過且很日子。


    但在這一點上,科學上的誠實迫使我們承認我們議論過程中的某種弱點。首先是因為,“誰拉車,誰挨趕”這個勞動營的常規同時也是俄國的老諺語。我們在達裏的著作中,還可找到另一種純粹澤克的說法:“混一天算一天。”試樣的符合引起我們思潮起伏;借用論?主題遊走論?神話學派?——我們繼續進行這種危險的對比時,發現在農奴製下形成並在十九世紀初已經固定下來的俄國諺語中還有這樣一些:


    ——不要幹活,也不要逃活。(驚人!這可不就是勞改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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