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共同性在民族的科學定義裏應作何理解——那裏解釋得不充分。我們不能要求犯人有科學與文藝的同一性,理由是他們沒有書麵語言(幾乎所有的島嶼上著民族都是這樣的,大多數是由於文化不足,部分澤克則是由於檢查太充分)。然而我們卻指望在本文中更充分地顯示澤克們心理上的共同性、日常行為的一律性、甚至哲學觀點的同一性,這是其他民族望塵莫及的,也是在民族的定義中沒有說明的。澤克們的研究者立刻注意到的,正是他們這種鮮明的民族性。他們也有自己的民間創作,自己的英雄形象。最後,把他們緊密地聯合起來的還有與語言不可分割地融合在一起而我們隻能用“罵娘話”(來自拉丁語mater)這個蒼白的術語作些近似描述的文化之一角。這是一種甚至比全部其餘語言更為重要的表達感情的特殊方式,因為它使澤克們可以用那種比普通語言手段更為帶勁更為簡明的方式彼此進行交往。澤克們經常的心理狀態正是在這種高度組織起來的罵娘話中得到最好的放鬆,並給自己找到最恰當的表達。因此,整個其餘的語言似乎退居於第二位了。但是在這方麵我們看到從科雷馬到摩爾達維亞的用語上的奇異的相似以及同一的語言邏輯。


    群島上著的語言,就像任何一種外國語一樣,外人不專門學就不能理解(舉例說,像下麵這樣一些話讀者能理解嗎:


    ——剝下破片子!


    ——我再哢嚓哢嚓!


    ——給個光(關於某事)。


    ——從燈籠裏掏!


    ——公雞找公雞,蝦米靠邊!


    上麵講的這一切使我們敢於肯定,群島上著的狀態是一種特殊的民族狀態,在這種狀態中,一個人的先前的民族屬性就會逐漸消失。


    我們預見到會有這樣的反對意見。有人會對我們說:可是,一族人如果不是由生兒育女的普通方式來得到補充的話,那麽它還算個民族嗎?(順便說說,在唯一科學的民族定義中並沒有提出這個條件!)我們回答:不錯,它是通過被捕入獄的機械方式來充實的(而它卻怪癖地把自己的親生子女交給鄰居民族)。然而,小雞不是也在人工孵化室裏孵育——一而我們並不因此不認為它們是雞,不是照樣吃它們的肉嗎?


    但是,如果說在澤克如何開始生存這一點上還發生某種懷疑的話,那麽在他們如何終止生存這一點上是不可能有什麽懷疑的,他們像大家一樣死亡,隻是密得多,早得多。他們的葬禮是陰森的、吝嗇的、殘酷的。


    關於澤克這個術語本身說兩句話。在一九三四年以前,官方的術語是被剝奪自由分子。但是,從一九三四年起,就改用“犯人”這個術語(我們可以回想起,當時群島已開始硬化,甚至官方的語言都要適應新的情況,它不能忍受在土著的定義中有比監獄更多的自由)。縮寫為;單數——3/k(犯人),多數——3/k3/k(犯人們)。土著的監護人們就經常這樣念,大家聽得多了,也就習慣了。然而,官方產生的這個詞,不僅不能變格,甚至不能變數。它是死板的和無知識的時代的當之無愧的產兒。有頭腦的土著們的活躍的耳朵對此是不能容忍的,他們在不同的島上,在不同的地方,為了取笑,把對自己的稱呼改為五花八門的說法:有一些地方說成是“紮哈爾·庫茲米奇”或(諾裏爾斯克)“北極共青團員”,“在另一些地方(卡累利阿)較多稱為“紮克”(這在詞源學上最準確),有的(英塔)則稱為“茲克”。我曾經聽到過叫“澤克”的。在所有這些場合,變得有生氣的詞開始變格,變數。(沙拉莫夫則堅持說,在科雷馬日常講話裏仍然一成不變地保持著“3e一任a”的念法。可憐科雷馬人的耳朵由於寒冷而僵硬了


    群島的氣候——永遠是極地氣候,甚至偶爾有個什麽島嶼混進了南邊海洋。那上麵的氣候也照樣是北極的。群島的氣候——十二個月的冬天,其餘才是夏天。空氣本身是蜇人的,刺人的,這不僅是由於寒冷,不僅是由於自然條件。


    澤克們甚至在夏天也穿著灰色的軟鎧甲——棉背心。這與男人們全都剃光的腦袋合在一起,使他們具有外表上的同一性:嚴峻無個性。但隻要你對他們稍加觀察,你還會對他們臉上表情的共同性感到吃驚——永遠存著戒心的、冷淡的、不懷任何好意的,很容易轉為狠心甚至殘忍。他們臉部的表情是這樣的,好像它們是用這種銅褐色的(澤克顯然是屬於印第安人種)、粗糙的、幾乎已經不是人體的材料做成的,以便能夠經常頂風而行,每一步都要防著左右兩麵受咬。你還會察覺,在行動、勞動和鬥爭中,他們的肩膀總是聳起的,胸膛準備著接受頂撞,但隻要澤克沒有事幹、隻身獨處或正在思考——他的脖子就不再能承受腦袋的重量,肩背馬上就顯出不可回復的佝僂狀,甚至好像生來就是這種樣子的。他那雙空著的手所採取的最自然的姿勢是。走路時勾著反背在後麵,手腕搭在一起,坐著時就直挺挺地下垂著。當他向你——一個自由人因而可能是個長官——走近時,他也是那種拱肩縮背、灰心喪氣的姿態。他將竭力不直望著你的眼睛,而瞧著地,但如果不得不看你,他的遲鈍的無意義的目光將使你吃驚,雖然那是表示努力執行你的命令的(然而你不要相信他,他根本不會執行)。如果你讓他脫下帽子(或者他自己想到了)——他那剃光的滿是疙瘩、坑坑窪窪、顯然退化型的不對稱的腦殼,將使你感到人種學上的厭惡。


    他同你說起話來是三言兩語的,不帶表情,單調呆板,他如果需要向你請求什麽,那就裝出一副奴顏婢膝的樣子。但是,如果你有機會偷聽到土著們彼此談話,你大概會永遠記住這種特殊的說話方式——咄咄逼人、惡意嘲笑、唐突魯莽,永遠不會是推心置腹的。這種說話方式在土著們身上已如此根深蒂固,甚至當一個土著男人和一個土著女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然而這是島上法律嚴格禁止的),也不能設想他會擺脫掉這種說話方式。大概也會對她同樣用逼迫命令的方式說話,怎樣也不能想像出一個說話溫柔的澤克。但也不能不承認澤克的話是很有勁的。在一定程度上這是因為它沒有任何過剩的用語,沒有如“對不起”、“請”、“如果您不反對”之類的插入語,也沒有多餘的代詞和感嘆詞。澤克的話是直衝目標的,像他自己頂著北極風朝前闖一樣。他說話似乎是在扇對方的耳光,拿詞句當拳頭使。像一個有經驗的拳擊家力求第一拳打擊就要把對手打倒一樣,澤克也力求第一句話就使對話人不知所措,使他啞口無言,甚至迫使他聲音嘶啞。給自己回敬過來的問題,他當即毫不含糊地頂回去。


    這種令人反感的作風,甚至今天讀者還會在意想不到的情況下碰到。舉例說,你站在電車站上等車,旁邊站著的人在大風中把大團燙熱的菸灰抖到你新做的大衣上,有燒著衣服的危險。你用意相當明顯地抖落了一次,但他還是繼續在抖。你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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