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感內疚和壓抑的德國人勉強拿筆寫了……由於無知的契卡行動人員沒有能力深究供述的實質,而隻根據頁數作評價,才使他們獲救並免於供出重要的機密。我們在清理的時候,則幾乎永遠也抓不到什麽實質性的東西:供述或者是矛盾百出的,或者故意籠上一層學術性的迷霧而放過最重要的東西,或者一本正經地去說明那些連我們祖輩都已清楚知道的“新成就”。


    但是那些用俄文寫的申請書——它們有時奴顏婢膝得令人吃驚!仍然可以想像得出,在勞改營那裏,在恩賜的可憐的星期日,這些申請書的作者小心地防備著鄰居知道他們寫的內容,大概撒謊說是在寫赦免申請書。他們的低等智能是否能預見到,閱讀他們呈送至高無上君主的字跡工整的報告的,將不是懶惰成性的飽食終目的領導,而是同他們一樣的普通犯人。


    我們翻閱一份寫了十六大頁(這是他在文教科央求來的紙)的設計詳盡的建議:1.“關於利用紅外線警衛犯人隔離區”。2.“關於利用光電管計算通過勞改營門崗的人數”。還附有圖紙,狗崽子。還有技術說明。序言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約瑟夫·維薩裏昂諾維奇:


    我雖然因為犯了罪按五十八條被判長期監禁,但我


    在這裏也依然忠於自己的親愛的蘇維埃政權,並願協助


    對我周圍的兇惡的人民公敵實行可靠的警戒。如果我將


    蒙見召而離開勞改營並獲得必要的資料,我保證可以建


    立起這一套係統。


    竟有這樣的“政治犯”!這份報告在我們手上傳閱時伴隨著感嘆聲和勞改犯式的罵娘聲(這裏都是自己人)。我們中間有一個人坐下來寫了如下的評語:該設計方案技術上不合規格……設計方案沒有考慮到……沒有規定……不贏利……不可靠……結果可能不是加強而是削弱勞改營的警衛……


    猶大,你今天在遠方的勞改點上做的是什麽夢?我要把一根杆子插進你的喉嚨,讓你在那裏憋死,毒蛇!


    這是沃爾庫塔寄來的一包文件。作者抱怨說,美國已經有了原子彈,而我們的祖國直到現在卻還沒有。他寫道,他在沃爾庫塔經常思考這件事,他願意從鐵絲網後麵來幫助黨和政府。因此他把自己的設計方案標題為


    pah——原子核衰變但這個方案(聽熟了的話)由於沃爾庫塔勞改營裏缺乏技術書籍(好像那裏有文藝書籍似的!)他未能加以完成。因此,這個野人請求暫時隻要給他寄一本放射性衰變指南來,在此以後他保證很快就能完成自己的pa月設計方案。


    我們坐在桌子後麵笑得前俯後仰,並且幾乎同時做出了一樣的兩行短詩:


    你這個pah(拉亞)


    能搞出個雞……!


    然而,在勞改營裏確有一些真正的大學者在衰竭和毀滅,但我們親愛的部領導卻並不急於在那裏發現他們,給他們找到比較相當的用武之地。


    亞歷山大·列昂尼多維奇·奇熱夫斯基在他的全部勞改期內,一次也沒有在“沙拉什卡”裏找到一席之地。奇熱夫斯基在進勞改營之前在我國也是很不吃香的,因為他把塵世的革命和生物過程同太陽的活動性聯繫起來。他的整個科學事業是異乎尋常的,研究課題是出乎意外的,容納不進科學的方便框框中去。當時人們不理解怎樣把它們用於軍事和工業目的。在他死後,我們現在讀到讚揚他的文章;判明了心肌梗塞由於磁暴而增長(十六倍)的現象,作出了感冒流行病的預報,探索了根據血沉曲線早期發現癌症的方法,提出了關於z——太陽輻射的假說。


    蘇聯宇宙航行之父科羅廖夫雖然被送入過“沙拉什卡”,然而是作為航空學家被送進去的。“沙拉什卡”的領導不允許他從事火箭研究,他就隻好在夜裏去搞。


    (我們不知道,朗道是被送進了“沙拉什卡”還是被運到遠方的島嶼上去了——他的肋骨被打斷,已經承認了自己是德國間諜,但卡皮察出來說情救了他。)


    我國的大空氣動力學家和博學多才的康斯坦丁·伊萬諾維奇·斯特拉霍維奇從列寧格勒監獄遞解出去以後,曾在烏格利奇勞改營當過洗澡房的輔助工。現在他帶著服完十年徒刑後仍令人驚奇地保持著的孩子般真摯的笑聲講述著自己的經歷。在死牢裏度過了幾個月後,他在勞改營裏又害了一場營養不良性腹瀉病。在此以後,讓他在婦女作業班洗澡時站在洗澡房人口處當守門人(男犯洗澡時另派身強力壯些的,他在那裏頂不住)。他的任務是:隻放赤身裸體空著手的婦女進洗澡房,要她們把一切東西都交到蒸衣室,特別是乳罩和褲衩,因為衛生科認為這些東西裏是虱子的主要藏身之處,而婦女們恰恰不想把這些東西交出去,設法帶著它們通過洗澡房。斯特拉霍維奇的外表是這樣的:一把大鬍子象凱爾文勳爵,前額像懸崖,有普通人的兩倍高,簡直不能稱為前額。婦女們對他又是懇求,又是詈罵,又是生氣,又是嘲笑,邀請他到牆角的一堆樺樹條帚上去……——這對他都不起作用,他是無情的。那時她們就一致憤恨地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陽萎症患者。有一天突然把這個陽萎症患者帶到什麽地方去了,不多不少——去領導國內第一個渦輪噴氣式發動機的設計。


    至於那些被聽任在一般勞動中毀滅的科學家——我們就不知道了。


    關於那些在科學發明進行得最緊張的時候被捕和消滅掉的人(如尼古拉·米哈伊洛維奇·奧爾洛夫,他還在一九三六年就研製出了長期保存食品的方法)———我們能從哪裏得知呢?他們的發明隨著發明者的被捕被封存了。


    在勞改營的散發著惡臭的缺氧的氣氛中,文教科冒著黑煙的燈光,一會兒迸發,閃爍,一會兒隻發出隱約可見的微明。但就是這樣的燈光,人們還是從各工棚、各作業班走出來,匯集到那裏去。有一些人是抱著實際的目的:從書籍或報紙裏撕下紙來捲菸抽,搞點紙去寫赦免申請書,或者用這裏的墨水寫點什麽東西(在工棚裏不能有墨水,就是在這裏也是糊起來的:因為可以用墨水來蓋假戳子!)。有的是去炫耀一番:瞧,我是有文化的!有的是為了到已經厭煩的本作業班外麵去找些新人廝混廝混,說說閑話。有的是去聽點東西來給“教父”打小報告。但還有這樣的人,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他們這些疲乏的人為什麽不在板鋪上躺躺,休息一下酸痛的身子,反而不可解釋地被什麽東西吸引著到這裏來度過晚上短短的半個小時。


    到文教科去消遣消遣,不知不覺使心靈稍稍感到一點清爽。雖然到這裏來的與現在坐在作業班的“小車廂”上的那些人一樣,同樣是飢餓的人,但在這裏談論的不是口糧,不是粥,也不是定額。在這裏說的不是組成勞改營生活的那些東西,在這上麵也就包含著心靈的抗議和頭腦的休息。這裏說的是某種神話般的往事,那是這些灰溜溜的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人根本不可能有過的。這裏也談論那些不知何故沒有落入監牢的幸運兒在外麵過的快樂得難以形容的行動自由的生活。在這裏也議論藝術,有時真是令人心醉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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