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不幹?好,走著瞧!穿上男人的長褲和外套!像一個無定形的外表肥大而內裏孱弱的生物,拖著沉重的步子到森林裏去勞動吧!到時候你會爬著送上門來,會跪在地下哀求的。


    如果你進營時身體狀況完好,又在最初幾天就做出了聰明的決定,你將長期在衛生科、廚房、會計室、縫紉間和洗衣房安身。歲月將舒坦地過去,跟外邊差不多。即使遇到遞解,也會像朵盛開的鮮花似地到達新地點,到了那裏也會知道從頭天起該怎麽辦。最合適的路子是給首長當女傭人。新被解進一座勞改營,她是一個身材碩大、細皮嫩肉的女人,原是一個軍隊高幹的多年養尊處優的夫人,登記分配科科長立刻相中了她,給她分配了一個在科長辦公室擦地板的光榮職務。她就這樣軟軟和和地開始了她的刑期,完全明白這是她的好運氣來了。


    至於你在外邊愛過什麽人,曾想忠實於什麽人,這又算得了什麽!一個女活屍的忠實有什麽用處?女犯工棚裏永遠聽得到這樣一句話:“等你出去催還要你?”你變粗、變老,你將在悽苦與空虛中度過殘剩的女性的年華。抓緊時間從這種野蠻生活中拿到一點什麽豈非比較明智?


    有個便利條件,這裏對這種事沒人說閑話。“這地方全這麽生活。”


    生活已經不剩下任何意義,任何目的,因此沒有什麽東西束縛你的手腳。


    沒有馬上屈服的,或者自己會改變主意,或者人家會強迫她屈服。連那些項頑固的,如果有幾分姿色,也準會被逼得無路可走,還得就範。


    我們在卡盧加關卡勞改營(莫斯科市)裏的時候,有過一個驕傲的姑娘m,中尉,特等射手。像童話裏的公主——殷紅的嘴唇,天鵝般的身姿,又黑又亮的頭髮。倉庫管理員伊薩克·別爾沙德爾,一個又老又髒又肥膩的傢夥打定主意要買她。這人的模樣誰看都噁心,更不用說對於有著健美的身體和不久前的英勇的經歷的她了。他是朽爛的木頭疙瘩,她是勻稱挺秀的白楊。但是他從四麵把她緊緊圍困起來,不給她留下呼吸的餘地。他不僅讓她陷進了一般勞動(所有的雜役都配合一致地行動,幫助他打圍),使她不斷受到看守員的刁難(看守員也和他“掛著鉤”),而且還威脅說一定要把她送到最壞最遠的勞改地去。結果有一天晚上勞改營熄燈以後,靠著白雪和天空的微光我親眼看見m像影子似地從工棚溜出來,低著頭,敲了敲餓狼般的別爾沙德爾的保管室的門。在這以後她在營區內得到了不惜的安排。


    m·h·已經是中年婦女,在外麵是繪圖員,兩個孩子的媽媽,丈夫死在牢裏。她在伐木場婦女作業班裏已經消耗得疲弱不堪,但仍拒不就範。她的體質已經處於不可逆轉的邊緣。雙腿浮腫,下工時拖在隊尾,押解隊士兵用槍托驅趕她。有一次不知為了什麽事在營區裏麵留了一天。廚房大師傅來巴結她:到我小屋來,我讓你吃一頓。她去了。他放了一平鍋豬肉炸土豆在她麵前,她全吃光了。但是在付了“報酬”以後,她嘔吐起來,土豆白糟蹋了。大師傅罵她:“還以為自己是個金枝玉葉呢!”從那以後她漸漸習慣了。她得到了好安排。每次營裏放電影,她在場上自己挑選打算找她過夜的男人。


    誰要遲延得比她更久,那就有一天要自己慢騰騰地走進男犯的集體工棚(已經不能找雜役了),在“小車廂”之間的夾道裏邊走邊單調地重複:“半公斤……半公斤……”:如果救命星拿著口糧跟她走回來,那就用床單把自己的“小車廂”三麵擋起來,在這個篷帳、窩棚(“小窩棚”這個字就是由此而來)裏麵賺一塊麵包,如果事前沒有被看守員抓住的話。


    用破布片遮擋的“小車廂”是勞改營內的古典畫麵。但也有比這更簡單的,這又得說一九四七——一九四九年的克裏沃謝科沃第一勞改點了(我們知道這一個,可這樣的一共有多少?)。在這個勞改點裏,盜竊犯、普通犯、少年罪犯、殘廢人、女犯、孩子媽媽……全混在一起。女犯工棚隻有一座,但能容下五百人。它骯髒得無法形容,骯髒得無與倫比,屋裏亂七八糟,有一股濃重的氣味。“小車廂”上沒有任何臥具。存在一條不許男人入內的禁令,但誰也不遵守,也沒人檢查。不僅男人們常常進去,連少年罪犯——十二三歲的男孩子也成群結夥地湧進去學習。他們起先隻是單純觀賞——在那個屋裏不存在虛假的害臊。不知道是布片不夠還是時間來不及,“小車廂”是沒遮沒蓋的。燈當然也是從來不關的。事情幹得那麽自然而然,當著大庭廣眾,而且同時在幾處進行。隻有顯眼的衰老和顯眼的醜陋能夠成為女人的護身符,此外沒有任何庇護。漂亮的外表必然招來災禍,這樣的女人的床上永遠坐著客人,永遠受到包圍、請求,用毆打和刀子脅迫。她的希望不在於堅持到底,而在於投降得巧妙,在於選定這樣一個人,他的名字和刀子的威力今後可以保護她不受其他人、下一批人的侵擾,不受這個貪婪的行列、這些被這裏的見聞和空氣毒化了的瘋狂的少年罪犯們的侵擾。難道僅僅是防止男人的侵擾嗎?難道僅僅是少年罪犯們被毒化了嗎?那些日復一日地在旁邊看著這一切而本身卻無人問津的女人們呢?這些女人控製不住的情慾也會爆發起來,她們會撲上來毆打走運的女鄰居。


    後來克裏沃謝科沃勞改點裏又迅速地流行開花柳病。傳說差不多一半女犯都有病,但是沒有法子,還是照去不誤,長期霸占者和!臨時求歡者仍是絡繹不絕。隻有一些做事謹慎的人,例如在衛生所有內線的手風琴演奏員k,每次去之前都為自己和自己的朋友們核對一次性病患者的秘密名單,以免出毛病。


    科雷馬的婦女們的處境如何?要知道女人在那地方是奇缺的物件,在那裏她會遭到哄搶,被撕成八塊。一個女人在那地方的工地上千萬別落到誰的手裏,押解兵也好,自由人也好,犯人也好。在科雷馬出現了“有軌電車”這個詞兒,意思是集體強姦。k·o講,一個司機打牌輸掉一卡車押解到艾裏根去的女犯,他把卡車拐進小道,把女人交給免除看押的建築工人們睡一夜。


    勞動怎麽樣?在男女混合的作業班裏女人還能占一點便宜,可以幹一些輕活。但如果整個作業班全是女人,可就沒有情麵好講了。你們照樣得交出那麽多方木材來!還有整個由婦女組成的勞改點,這裏伐木、挖土、脫坯全都要女人幹。隻有銅礦和鎢礦不派女人去。以卡爾拉格“第二十九勞改點”為例,這個點裏有多少女犯?不多不少整六千!女人在那裏幹哪些工種?葉林娜當搬運工。她扛八十公斤甚至一百公斤的口袋!不錯,上肩有人幫助,而且她年輕時是體操運動員(葉連娜·普羅科菲耶夫娜·切博塔廖娃十年刑期內一直是搬運工)。


    婦女勞改點裏形成著非女性的殘暴風習:沒完沒了的罵娘,沒完沒了的打架,瘋鬧。不這麽幹,你就沒法活。(但據免除看押的工程師普斯托維爾-普羅霍羅夫觀察,一旦女犯從婦女勞改大隊抽出來當家僕或幹體麵工作,馬上變得安靜而勤奮。他見過三十年代貝阿幹線〔第二西伯利亞大鐵路)婦女勞改大隊的情況。請看這樣一個小場景:炎熱的白天,女犯請求押解隊準許她們在水溝裏洗洗澡,押解隊不準。女犯們當下齊心一致地脫得赤條條躺在地上曬太陽——緊挨著鐵路幹線,就在過往列車的眼皮底下。駛過國內列車沒有什麽大不了,可是一趟國際特快馬上要過來,裏頭有外國人。要女犯穿衣服,她們不聽命令。於是叫來一輛救火車,用消防水龍把她們轟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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