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幕無法反映的,將由緩慢而細心的散文為我們描寫出來。它能區別出各條死亡之路的微小差別。有的叫做壞血病,有的叫陪拉格(糙皮病),有的叫做營養不良症。咬一口麵包留下血痕——是壞血病。下一步是牙齒脫落,牙齦潰爛,腿部出現潰瘍,肌肉組織整塊脫落,活人身上開始發出屍臭,兩腿因出現巨大腫塊而曲扭。住院處不收這樣的人,他們在營區裏兩膝著地爬來爬去。麵色變黑,像曬了太陽浴,皮膚剝落,劇烈腹瀉——這就是糙皮病。腹瀉總要止住才行啊,主辦法是一天吃三小勺白堊,據說如果飽飽吃一頓鹹鯡魚,食物就能在腸胃裏呆住。但是從哪兒去搞鹹鯡魚?人一天比一天衰弱。塊頭越大,衰弱得越快。這個人已經衰弱到這個地步,連第二層板鋪也爬不上去,連橫在地上的一根原木也跨不過去,需要用兩手抱起一條腿,或者四肢著地爬過去。腹瀉使人失去力量,失去對任何事物——其他人、生命、自己——的興趣。他變聾,變呆,失去哭的能力。把他綁在雪橇上拖著走的時候,他已不害怕死亡,他進入了聽天由命的玫瑰色的境界。他跨越了一切界限,忘記了妻子兒女的姓名,忘記了自己的姓名。飢餓到瀕死狀態的人有時全身布滿帶著比針尖還小的膿尖的紫黑色豌豆狀的顆粒。臉上、手上、腿上、軀體上甚至陰囊上全有。全身疼痛難忍,一點不能碰。小膿皰漸漸爛透,破裂,流出一股股像蛆蟲一樣的稠糊的膿液。這個人就這樣活活地爛掉。


    如果黑色的頭虱驚慌地在你板鋪上的鄰居的臉上亂爬,這無疑問是死亡的跡象。


    呸!多麽自然主義!老講這些做什麽?


    自己沒有遭過難的,自己殺過人的,或者剛剛洗手不幹的,做出一副天真無邪的表情的,今天一般都對我這麽說:“為什麽要回憶這些?為什麽要觸痛舊傷痕(他們的傷痕!!)?”


    列夫·托爾斯泰早已對比留科夫回答了這個問題(《與托爾斯泰的談話》):“你不明白為什麽要回憶嗎?如果我害過一場重病,治好了,根除了,我將永遠會高興地回憶這件事。隻有當我的病情依然如故或日漸沉重,當我想欺騙自己的時候,我才不去回憶。如果我們回憶!日的暴行,敢於正視它,我們今日的新的暴行也將暴露無餘”。


    這幾頁關於垂死者的介紹我想用h·k·f敘述的有關工程師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他的名字大約是為了紀念托爾斯泰吧)·e的情況來收尾。e可以算是研究垂死者的理論家。他發現,垂死者的生存方式是最方便的保命方式。


    炎熱的星期天,在營區的一個偏僻角落裏,e工程師以這種方式生存:一個人形生物坐在積著褐色泥炭水的大坑的斜坡上。大坑四周亂扔著鮮魚頭、魚刺、脆骨、麵包皮、粥團、土豆爛皮,以及一些連名稱也叫不出來的東西。一塊鐵皮上生著的一堆篝火上吊著一隻熏得烏黑的士兵小鍋。正在煮湯。好像行了!垂死者用木勺從小鍋裏舀出黑乎乎的渾湯,就著土豆皮、脆骨、鮮魚頭之類喝下去。他非常非常緩慢而留意地咀嚼(垂死者們往往不咀嚼就匆忙吞咽,這是他們共同的不幸)。在遮蓋了脖子、下巴、麵額的深灰色毛髮中很難看出他的鼻子。他的鼻子和前額是蠟黃色的,有些地方的皮膚在脫落。眼睛滴淚,不斷地眨巴著。


    發現外人靠近的時候,垂死者迅速收攏麵前沒吃完的一攤東西,把小鍋緊抱在胸前,趴倒,象刺蝟一樣縮成一團。現在隨你打、推,他在地上一動不動,不走開,也不交出小鍋。


    h·壓·v和氣地對他說話,刺蝟稍稍放開了一點,知道不是來打他和奪小鍋的。接著他們就攀談起來。兩人都是工程師(h·i”是地質學家,e是化學家)。e地r開誠布公地談了自己的信念。他引用還沒有忘記的化學成分的數據,證明從廚房丟棄的廢物中照樣能攝取到全部必要的營養。需要的隻是克服嫌惡感,以及竭盡全力從其中汲取養分。


    大熱天e仍然穿著好幾層衣服,而且其髒無比。(這裏也有講究:已通過實驗判明虱子和跳蚤在很髒的衣服裏不能繁殖,似乎也嫌髒。所以他的一件內衣甚至是從修理車間的擦機器市裏挑出來的。)


    瞧他的模樣:布瓊尼式盔形軍帽的尖頂變得像一截黑色蠟燭頭;軍帽上斑斑燒痕,大象耳朵似的油汙的帽簷上,這兒沾著幾根幹草,那兒沾著幾綹麻絮。外褂後背和側身扯開的布條像舌頭似地耷拉著。補丁,滿是補丁。半邊衣服蘸滿焦油。補裏的棉花掛在下擺外麵,像一圈流蘇。外褂的兩隻袖子肘部以下全扯得稀爛,垂死者一抬手就好像蝙蝠展翅。腳上穿著用紅色的內胎粘的船形套鞋。


    他為什麽要穿得這麽熱?第一,夏天短,冬天長,這一套行頭是為過冬準備的,可是除了穿在身上,還能在哪兒保存?第二,也是主要的,靠這些東西當護身、氣墊,挨打不痛,腳踢、棍打都不落青傷。這是他唯一的防身手段。需要做的隻是及時發現想揍他的人,及時趴下,把膝蓋縮到腹部保護起來,把頭窩到胸前,用穿著厚棉衣的手臂抱起來。人家隻能打到他身上的柔軟部位。要想不被打得太久,就需要迅速地使打人者獲得勝利的感覺。為了這個目的,e學會了從挨第一下起就像小豬似的吼叫,盡管一點也沒覺得痛。(改勞營都有毆打弱者的嗜好。不僅派工員和作業班長如此,普通犯人為了獲得一次自己還不是最弱者的感覺也喜歡幹這一手。既然人們不做出一些殘酷的事便不能相信自己有力量,又有什麽辦法?)


    e覺得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是完全可以忍受的,完全合理的。再者,它不要求你玷汙良心!對任何人沒有損害。


    他指望能活到期滿。


    對垂死者的訪問到此結束。


    老科雷馬人托馬斯·斯戈維奧(在布法羅出生的義大利人)斷言:“最快變成垂死者的是知識分子;我知道的垂死者都是知識分子。我從未見到普通俄國農民變成垂死者的。”


    這種觀察也許對;農民麵前除了勞動沒有別的路,活命也是靠勞動,丟命也是因勞動。而知識分子有時除了當垂死者甚至像e,這樣編出一套絕妙理論之外,沒有別的自衛方法。


    在我們這個光榮的祖國裏,最重要和最勇敢的著作從不能被同代人讀到,從不能及時影響民眾思想(一類是因為遭禁止、遭迫害,不為人所知,另一類是因為受過教育的讀者們避之猶恐不及)。這還有什麽奇怪?我寫這部書純粹出於義務感,因為太多的敘述和回憶匯集到了我手裏,我不能任其泯滅。不敢期望我能親眼看到它在哪裏出版,不大指望從群島帶回一把骨頭的人們有一天能讀到它,完全不相信它能在某些事物尚可糾正的期間內向人們說清歷史的真相。在這部書寫作最緊張的時刻,我受到生平最強烈的一次震動:惡龍突然出現,用長滿倒刺的血紅長舌舔走了我一部長篇小說和幾篇舊作“,又暫時地隱到了幕後。但是仍聽到它的呼吸,知道它的毒牙對準了我的脖頸,隻是時辰未到。於是我懷著一顆破碎的心力求盡快完成這部研究,以期至少使它逃脫惡龍的毒牙。在那個早已不是作家的肖洛霍夫從一個作家們備受摧殘、橫遭逮捕的國度去領取諾貝爾獎金的日子裏,我正千方百計躲開特務的盯梢,藏進一個隱蔽的地點,用我這支勞累過度的秘密的筆為完成這部書爭取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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