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上穿的是久經考驗的俄國式樹皮鞋,隻是缺少跟它們配套的好包腳布。也許是用鐵絲或電線直接綁在光腳丫子上的一塊汽車外帶(窮人有窮辦法……)。也許是用破棉背心縫成筒子、用一層氈子加一層橡皮做成底子的“氈靴”。


    “獨勞點”點長清早在大門口聽見犯人們喊冷,使用古拉格式的俏皮話回答他們:


    “你們沒瞧見,我的鵝整個冬天都光著腳走路,一點不嫌冷,當然腳丫子是紅了。可是你們都穿著套鞋呢。”


    此外在銀幕上還將出現勞改犯的黑灰色的麵孔,流淚的眼睛,發紅的麵頰。長著膿包的慘白幹裂的嘴唇。長久不剃的斑白毛髮的硬茬。為了過冬而縫上兩個耳罩的單薄的鴨舌帽。


    我認出來了!這是你們,我的群島的居民!


    但是不管工作目有多少小時,苦工們總有回到工棚的時候。


    工棚?可有的地方卻是地屋。北方更多的是……帳篷,固然是胡亂地圍了一圈薄板,四周填了土的。經常是以煤油燈代替電燈,有時竟以鬆明子照明,或用泡過魚油的棉花撚子。(在烏斯特維姆有兩年沒見過煤油,連指揮部的工棚裏都用從食品倉庫裏取出的食用油照明。)現在我們就在這淒涼的燈光下看看這敗壞的世界吧。


    兩層的板鋪,三層的板鋪,還有所謂“小車廂”,那已經算奢侈的標誌了。床板多半是光光的,上麵一無所有。某些派遣點裏偷風太盛,所以什麽公物也不發到犯人手裏,自己的東西也不能在工棚裏留著:小鍋、菜缸之類上工時都得隨身帶著(連背囊都得扛上,背著它挖土),有被子的,要捲成圓圈套在脖子上(好鏡頭!),或者送到有人警戒的工棚裏托認識的雜役照看。白天工棚裏空蕩蕩,好像沒人住。勞動時穿濕的衣服睡覺前要能送去烘幹多好(還有烘衣室呢!),可是不穿衣裳躺在光板上非凍僵不可!還是讓它在自己身上烘幹吧。半夜裏男人的帽子或女人的頭髮能在帳篷布上凍住。連樹皮鞋也得藏在腦袋底下,以免被人從腳上扒走(布列波洛姆,戰時)。工棚當中有一個挖了窟窿當爐子使的汽油桶,如果能燒紅,使整個工棚瀰漫著包腳布味的蒸氣,就應該謝天謝地,可是有時候濕劈柴在裏麵根本著不起來。有的工棚裏各種害蟲之多,即使一連用硫磺黃四天也無濟於事。夏天犯人們躲到營區內的野地上睡覺,臭蟲也會跟蹤爬去,在那裏找上他們。內衣裏的虱子,犯人們吃完飯以後用小鍋煮掉。


    這一切全是二十世紀才可能出現的事,這方麵沒法和上一世紀監獄史籍對照:以前沒有寫過這類事。


    上麵的一切還需補充一個畫麵:每個作業班的麵包從切麵包室用托盤運進食堂,需要該班派出身體最好的成員拿著棍子護送。否則就會被奪走,被人打倒在地,搶光就跑。還要補充一個畫麵:從發包裹處領到包裹,一出門就被人打掉在地上,再加上經常擔心長官又取消假日。(“烏赫塔國營農場”還在戰前的一年就沒有給過一天公休日,戰時還有什麽可說。人們不記得卡爾拉格從一九三七到一九四五年有過一天公休。)在這些畫麵之上還要徐一層反映勞改營生活的永遠不安定和痙攣似地變動的油彩:一會兒聽說要轉押;一會兒真的被轉押(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苦役不知轉押為何物,人們在同一監獄裏服刑十年,二十年,這完全是另一種樣子的生活);一會兒又莫名其妙地突然搞一次“隊伍”調整;一會兒“根據生產需要”進行人員調動;一會兒是“體檢”:一會兒是清點財產;一會兒是要你們脫光衣裳、把你們的破爛家當再扯爛一次的夜間突擊搜查;還有五月一號和十一月七號前的徹底搜查(沒聽說過上世紀苦役監獄裏聖誕節和復活節前有這等事)。一個月還要進三次謀財害命的“洗澡”房。(為了避免重複,我不在這裏寫了。沙拉莫夫的書裏有詳細的介紹和研究,杜姆布羅夫斯基也有介紹。)


    再就是永遠把你纏得牢牢的(對於知識分子是十分痛苦的)不能獨處的狀態,不能作為個人而隻能作為作業班成員而生存的狀態,以及必須整天、整年、整個漫長的刑期按照作業班的需要而不能按照自己的決定行事。


    還要記住,上麵說的一切都是就成立了不止一年的固定勞改營而言的。而勞改營總要在某時由某些人(除了我們這些倒黴蛋還有誰?)去開創:隊伍開入冰天雪地的森林,在樹幹上拉一圈鐵絲網……有誰能活到第一批工棚的落成,他就會知道,工棚是蓋給警衛人員住的。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在列紹蒂車站附近開辦克拉斯拉格的第一獨勞點(十年後發展到十七個),把二百五十名為穩定軍心而被開除軍籍的作戰士兵押到了這個地方。他們伐木、造木屋框,可是沒有蓋屋頂的材料,隻好生起鐵爐子住在露天的屋子裏。外地運來的麵包凍成了石頭,用斧子劈開、砸碎、揉成細屑,一小把一小把地發給他們吃。另一樣食物是北鱒魚,鹹得發苦,吃在嘴裏火辣辣,隻得吞一口雪壓下火燒似的感覺。


    (緬懷衛國戰爭的英雄們的時候,請不要忘記這些人!……)


    這就是我的群島的生活。


    哲學家、心理學家、醫學家在任何地方也不能像在勞改營裏這樣細緻而大量地觀察人的智力和精神視野的縮小以及他向動物狀態下降的特殊過程,活著死亡的過程。但是心理學家們進了勞改營大部分顧不上觀察了:他們自己也落進了那條把個性溶化為糞土的水流。


    在勞改營中安然無恙地活下來的黨的正統派們如今向我提出立論高超的請問:“《伊萬·傑尼索維奇的一天》的主人翁們的情操和思想是多麽低下!他們哪裏有受難者關於歷史進程的思考?滿篇是口糧啊!菜湯啊!要知道畢竟有比飢餓更難忍得多的痛苦!”


    哦,有嗎?哦,更難忍得多的痛苦(正統思想的痛苦?)嗎?純正的正統派先生們,你們在衛生所和保管室裏當然不知道飢餓!


    多少世紀以來人們就知道世界的主宰者是飢餓!(順便說一句,整個先進理論的基礎就是飢餓,就是飢餓的人們似乎必定會起來反對吃飽肚子的人們。)飢餓主宰著每一個挨餓的人,除非他有意識地找死。飢餓驅使誠實的人伸手偷竊(顧肚皮顧不了臉皮)。飢餓逼迫最無私慾的人嫉妒地望著別人的飯缽,痛苦地估摸著鄰人的口糧的分量。飢餓使人頭腦昏沉,除了吃的、吃的、吃的,不允許他注意別的,想別的,說別的。連睡覺也躲不開的飢餓:睡著了也在想吃,睡不著也在想吃,很快變得根本睡不著。過後再也填不飽的飢餓:人變成了一根直通的管子,吞進去的東西全部以原來的樣子從下麵出來。


    凡是有生命的東西,不排出廢料便不能生存。群島也如此,如果不把它的主要廢料——垂死者“排到底部,它便不能滋生蕃息。群島上建造的一切都是從垂死者(在他們變成垂死者以前)的筋骨中榨出來的。


    俄國的銀幕上還應出現這樣的鏡頭:一群垂死者守候在廚房門口,他們以嫉恨的目光斜視著競爭者,等待著往泔水坑裏倒垃圾。他們一擁而上,互相廝打,在坑裏尋找魚頭、骨頭、菜幫子。一個垂死者如何死於這場爭奪;後來他們如何把這些垃圾洗淨、煮熟、吃光。(好奇心強的攝影師還可以繼續拍下去,讓觀眾看到在一九四七年的道林卡,從獄外運來的比薩拉比亞農婦們如何抱著同樣的意圖撲向已被垂死者們搜索過的溫水坑。)銀幕還將展現:住院部病床的被子下如何躺著一具具沒有散架的骨骼,它們如何幾乎一動不動地慢慢死亡,接著便被抬出去。總的還可以讓觀眾看到人死得多麽簡單:正說著話就沒聲了;正走著路就倒下了;“哆嗦一下就完事”。一個肥頭大耳的社會親近分子派工員如何拽著一個人的腳從鋪上拖下來,要他去上工(翁日,努克沙勞改點)。那個人已經死了,腦袋略地一聲撞到地上。“臭肉,死球了!”派工員還嘻嘻哈哈地用腳踹他。(戰爭年代那些勞改點既沒有醫助也沒有衛生員,所以也沒有病人,誰要假裝病人,就由同伴們攙著進森林上工。他們隨身帶塊板子和繩子,以便往回拖死屍省勁。幹活的時候把病人放在篝火旁邊,所有的人,包括犯人和押解隊,都希望他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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