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情形現在已經沒有人能細說了,他們已經死絕了。


    提高定額並且證明它可以完成,還有另一種辦法:氣溫降到五十度以下,勞動日按規定可以註銷,帳麵上記載的是:犯人本日未出工。但實際仍把他們趕出去勞動。把這樣的日子裏從他們身上榨的油水往其他天數的帳上一分攤,便提高了百分數。(熱心效勞的衛生所自然會把在這種氣候下凍死的人借其他原因銷帳。返營途中走不動路留下的,扭傷了腿在地上爬的,押解隊一律就地結果,免得他們利用回來接他們之前的時機逃跑。)


    幹這樣的活,給他們吃的是什麽?一鍋白水,倒進去一些不去皮的小土豆,這算是好的,否則就是黑甘藍、糖羅卜纓子以及各種該扔進垃圾桶的東西。再就是箭笞豌豆、麥麩子,這些東西捨得。(在缺水地區,如像卡拉幹達附近的薩馬爾卡勞改點,菜湯剛夠每人一天喝一缽,另外再發兩缸子苦澀的渾水。)好一點的,必定被長官們(見第九章)、雜役們、盜竊犯們偷去享用。炊事員都是嚇怕了的,全靠聽話保著飯碗。葷油、肉類“代食品”(即非真的食品)、魚、豌豆、麥片等等,從庫房裏倒是按一定數量領出來了,但能進大鍋的卻寥寥無幾。偏遠地區的長官們連鹹鹽都剋扣下來留給自己醃菜用。(一九四0年科特拉斯一沃爾庫塔鐵路上發的麵包和菜湯裏都不摘鹽。)質量越差的食品,落到犯人嘴裏的機會越多。有時能吃到累死的馬肉,盡管嚼不動,也算是一頓盛宴了。伊萬·多布裏亞克現在回憶說:“那時候,我的肚子裏塞進過不少海豚肉、海象肉、海豹肉、紅魚肉,和別的亂七八糟的海洋動物的肉。(我插一句:在莫斯科卡盧加關卡監獄裏我們也吃過鯨魚肉。)動物的糞便也嚇不著我們。至於柳葉菜、地衣、母菊——那更是最高級的菜餚。”(顯然這些是他自己採集來的野味了。)


    按古拉格的定量本來就沒法讓一個在嚴寒中勞動十三小時、哪怕十小時的人吃飽。何況糧食裏真正頂事的東西被偷光了,做到這點更是不可能。這時便向煮開的大鍋裏插進了弗連克爾發明的撒旦的攪拌器:用一部分苦力的口糧去填飽另一部分苦力的肚子。鍋灶分成各種等級:凡完成定額不足百分之三十者(各勞改營標準不同)吃禁閉灶:一天三百克麵包,一缽菜湯;完成百分之三十至八十者吃懲戒灶:四百克麵包,兩缽菜湯;完成百分之八十一至一百者吃生產灶:五百一六百克麵包,三缽菜湯;再高就是突擊工作者灶,那也有差別:麵包七百一八百克,外加稀粥一至二份,獎勵菜一份——一個又黑又苦的黑麥麵做的豌豆陷包子。


    為了獲得這點抵償不了體力消耗的稀湯寡水,人們拚死拚活,耗盡體力。突擊工作者和斯達漢諾夫工作者比裝病不上工的人早入土。老勞改犯都懂得這個,他們說:“寧願你少給我一勺粥,隻要別叫我去上工!”如果攤上這樣的好事——因為沒衣裳穿而允許你躺在鋪上不起來,那你就能穩拿六百克的“保證”口糧。可如果你領到了一身“當令”(這是有名的古拉格用語!)的服裝,上了運河工地——哪怕你在凍得硬梆梆的地麵上把大錘打成了椎子,頂多能混上三百克麵包。


    但是留不留在鋪上由不得犯人啊……為了不落到最後,還要跑步去接班。(有一陣在某些勞改營裏落在最後是要槍斃的。)


    當然,夥食不是各地都這麽壞,也不是一貫如此。但是在戰時的克拉斯拉格,以上所說是典型的數字。當時沃爾庫塔礦工口糧大概是全古拉格最高標準(因為英雄的莫斯科靠他們的煤炭取暖):在井下完成定額百分之八十或在井上完成定額百分之百,給麵包一公斤零三百克。


    可是革命前呢?——陰森恐怖殺氣騰騰的阿卡圖依,不勞動(“躺在鋪上”)的日子,發給二點五俄磅(一公斤!)麵包和三十二“佐洛特尼克”(一百三十三克!)肉類。勞動的日子發給三俄磅麵包和四十八“佐洛特尼克”(二百克!)肉類。不比我們前線陸軍口糧標準還高嗎?那兒的囚犯把成桶的菜湯和麥粥倒給看守員餵豬。雅庫博維奇連蕎麥稀飯(!——古拉格可沒見過這東西!)都覺得“味道惡劣得難以形容”。陽思妥耶夫斯基書裏的苦役犯也從未受到因營養不良而死亡的威脅。如果鵝群(!!)在他們監獄的院子裏(“在營區裏”)大搖大擺地走過,而囚犯並沒有撲上去扭斷它們的脖子,那還有什麽好說的?阿卡圖依監獄裏,麵包擺在桌子上隨便吃,早誕節還發給每人一俄磅牛肉,摻在粥裏的黃油是不限量的。沙皇時代在薩哈林島上挖礦和修路的囚犯在勞動最緊張的月份一天能領到:麵包四俄磅(一公斤零六百克!),肉四百克,麥片二百五十克!一絲不苟的契柯夫還考察過這樣的定量是否真的夠吃,或許由於烘烤和烹調質量的低劣實際是不夠吃的?如果他朝我們蘇維埃的幹苦力的囚犯們的缽子裏瞧上一眼,恐怕當下就會魂飛魄散。


    本世紀之初有什麽人能想像“過三、四十年以後”不僅在薩哈森一個島上,而且在整個群島上,人們會巴不得吃到一塊更濕粘、骯髒、夾生、摻雜了鬼知道什麽東西的麵包呢!七百克這種玩藝兒竟能成為叫人眼紅的突擊工作者口糧?!


    不,還有更甚於此的!全俄國的集體農莊莊員們對這樣的囚犯口糧也還羨慕呢!——“我們鄉下連這都沒有!……”


    連沙皇時代的漢爾琴斯克礦場對於超過官家定額(它向來是適中的)的全部勞動成果都付給額外報酬。而我們的勞改營在群島出現以來的大多數年份對勞動成果分文不付,或者付給隻夠買肥皂、牙粉的報酬。僅在個別勞改營,而且是在不知為什麽實行了經濟核算製(把真實工資的八分之一至四分之一撥給犯人)的那個短暫時期,犯人能買一點麵包、肉和沙糖。忽然你能看到這樣的怪事:食堂桌上剩下一小塊麵包皮,過了整整五分鍾還沒有人伸手去拿。


    我們的土著的衣著如何?


    所有的群島都像個群島的樣子:碧波蕩漾,椰林叢生,島上的行政當局不必為島民的衣著花錢——他們是赤腳的,也差不多是赤身的。而我們的群島實在該死,根本想不出它在炎熱的陽光下是什麽樣子:它永遠是雪蓋冰封,暴風雪永遠在它的上空怒號。所以還得給這無底洞似的全部一千至一千五百萬囚犯穿衣和穿鞋。


    幸好他們是在群島境外出生的,來到這裏已經不是一絲不掛。可以讓他們穿原來的——準確些說,是社會親近分子扒剩下的。隻需要撕下一個小方塊,作為群島的記號,正如剪掉綿羊一隻耳朵上的毛作為標記一樣。在軍大衣的下擺上剪一個斜邊,從布瓊尼軍帽上剪掉頂尖,恰好在腦門上做一個通風口。可惜從外麵穿來的衣服不是永恆的,鞋襪在群島的樹樁和土墩上一星期就磨爛。所以仍不得不供給土著們衣服,盡管他們付不出服裝費。


    這一切有朝一日會出現在俄羅斯的舞台上!銀幕上!前後身是一種顏色而袖子是另一種顏色的外套,補丁撂補丁已經看不出原來底子的上衣,“火苗”上衣(破布條耷拉著像火苗)。或是用包裹皮補的褲子,在補丁的一角上,很長時間以後還可以讀出用化學鉛筆寫的地址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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