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火苗!啊,火柴棍!他們以為你們能燃燒幾十年。


    這就是我們在談白波運河工程時介紹過的技術;在上坡的地方有一個“鉤子工”給手推車掛上鉤——可是怎麽把它推上去?伊萬·涅姆采夫忽然決心一個人幹五個人的活!說到做到:在一班時間內他一共挖運了……五十五方土!(我們算算看:這等於一小時五萬,十二分鍾一方——哪怕是最鬆的土壤,你們試試看!)工作條件是這樣的:沒有抽水機,不挖排水井,你們用手去堵水吧!婦女們呢?一人推四普特重的石頭上堤坡!手推車掀翻,石頭砸在頭上、腿上。沒關係,能克服!一會兒是“站在齊腰深的水裏”,一會兒是“六十二個小時不間斷的勞動”,一會兒是“五百人連續三天鑿開凍土”——結果發現是白搭工。沒關係,我們能克服。


    讓我們用自己戰鬥的鐵鍬,


    挖出我們的幸福,在莫斯科近郊!


    這就是從白波運河帶來的那種“特殊的歡樂的緊張氣氛”。“高唱勇猛歡樂的歌曲走向突擊的戰鬥”……


    不怕暴雨和狂風,


    邁著大步去上工!


    這就是突擊手們的形象。他們乘車來參加大會。左側靠車廂站著的是押解隊長,再向左還站著一名押解員。請看她們興奮而快樂的麵容;這些女人一不想孩子,二不想家庭,-心想著她們如此愛上了的運河。天氣夠冷,力,有的穿上了氈靴。有的穿著普通的皮靴,當然是家裏做的,可是前排右起第二人難是個穿著偷來的使鞋的女扒手。除了在大會上,還能在哪兒穿著它去顯美呢?瞧,這兒是另一個大會的會場。標語牌上寫著:“我們要提前、節省、牢固地建成運河!”這三者怎樣協調?讓工程師去傷腦筋吧。從照片裏很容易看出來,人們臉上有為照相機做出的笑影,但總的看來這些女人都疲勞得夠嗆。她們不像是要上台發言,隻是等著大會給的那一頓飽飯。全都是一些樸質的農民麵孔。會場的過道裏戳著一名“自衛隊員”(由犯人充當的警衛隊員)。這個猶大死氣白賴地想進鏡頭。這張照片裏是一個擁有最先進技術裝備的突擊作業班。誰說我們總是兩人一犋地拉車呢?如果我們相信那些在文教科展出作品的勞改營美術家的話,那麽這就是在運河上已經使用的設備:一台挖土機,一台吊車,一台拖拉機。它們能用嗎?也許是壞的?八成是這麽回事吧?但總的說來,大冬天在挖河的工地上是不很舒服的,對嗎?


    這裏出了一個小小的附帶問題:白波運河竣工時,各種報紙上出現了過多的慶賀文章,它們一筆抹殺了勞改營的威懾作用……在對白波運河建設情況的報導當中,他們說了這麽多的過頭活,以至前來修建伏爾加莫斯科運河的犯人們以為在這裏能見到“乳汁的河、果羹的岸”,竟然向管理當局提出一些令人難以置信的要求(大概是要求領幹淨的內衣吧?)。所以,瞎說可以,但別過火。《再鍛造》報寫的是:“白波運河的旗幟今天仍在我們頭頂飄揚。”恰如其分。這種寫法就夠了。


    不過,無論在白波運河還是在伏爾加莫斯科運河,有一條都是明確的:“勞改營的競賽和突擊運動必須和一整套獎勵製度聯繫起來,使突擊運動得到特殊獎勵的刺激。”“競賽的主要基礎是物質利益”(!?——好像叫我們來了個向後轉?我們轉了一百八十度?這一定是挑釁言論i快抓緊扶手!)事情是這樣安排的:一切取決於你的生產指標:夥食、住房、服裝、內衣、洗澡的次數(對!對!誰不好好勞動,就讓他穿破爛,長虱子!),還有提前釋放!休息!接見家屬!例如,頒發突擊手徽章本來是一種純社會主義的鼓勵形式,但是,就讓這個徽章授予你一次額外的長時間會見家屬的權利吧!於是用這個辦法就使它比一份麵包口糧更珍貴了……


    既然我們在自由人中間,依照蘇聯憲法的規定,實行著“不勞動者不得食”的原則,那麽為什麽要把勞改犯放在特殊化的地位呢?(勞改營建設中最難辦到的一條:這裏不應當變成享受特權的場所!)德米特拉格的夥食等級表如下:懲戒熱食——一小鍋渾湯;懲戒口糧——三百克麵包。完成任務百分之百,有權領到八百克麵包,另外可以在小賣部加買一百克!所以說,“遵守紀律一開始是從利己主義的動機(對改善口糧的關心)出發的,然後才很高到對奪取紅旗的社會主義的關心!”


    但最主要的是刑期的折減!折減吶!競賽指揮部給犯人寫鑑定。要得到折減不光需要超額完成任務,還需要搞社會工作!如果過去是非勞動分子,折減率就要降低,隻給微不足道的折減。“他也許隻是偽裝,不是真悔改!他需要在營內多呆一些時間,接受考驗。”(比方說,他在推一輛手車上坡,可是也許他這根本不是在幹活,而是在偽裝,對嗎?)


    那些提前釋放的人去做什麽呢……做什麽!?他們自動留營就業!他們對運河愛得太深了,捨不得離開這裏!“他們幹得這樣入迷,以至被釋放以後仍然自願地留在運河工地上從事挖掘土方的工作,直到工程結束!”(可以相信作者的這些話嗎?當然。要知道在他們的身份證上蓋著一個戳子:“曾在國家政治保衛局勞改營服刑。”在別處根本找不到工作。)


    但這是什麽?……發出夜營的婉轉歌聲的機器出了毛病——在歌聲的間歇中我們聽到了真實的疲乏的嘆息:“甚至盜竊犯參加競賽的人數也僅僅達到百分之六十(連小偷們也不參加競賽,情況便可想而知了!……);勞改犯們時常議論說優待和獎勵實行得不合理”;“鑑定寫得千篇一律”;“值日人員時常(!)在鑑定上被寫成是一名土工突擊手,並且獲得突擊手應得到的折減,而真正的突擊手卻得不到折減”;(教育員先生們,原來是你們沒有提高到第二階段呀?!)“許多人(!)有喪失希望的感覺”。


    夜鶯的啼囀又開始了,而且帶有金屬的聲音!是把最主要的鼓勵手段忘在腦後了嗎?——“要實行殘酷無情的紀律處分!”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這是為過冬打的預防針,是為了使犯人們頂得住寒冷!)國家政治保衛總局的命令規定“凡屬屢教不改的懶漢和裝病者,一律遣送到邊遠的北方勞改營,並剝奪其享受優待的權利。怙惡不俊的拒絕出工分子和教唆分子,交勞改營管委會法庭審判。任何人對於鐵的紀律如有稍許破壞的企圖,立即取消其已獲得的一切優待和特許。”(比方說,如有在黃火邊取暖的企圖……)


    我們的敘述完全亂了套,又把最主要的環節遺漏了!什麽全說到了,而最主要的卻沒有說!請聽吧,請聽吧!“集體性——這是蘇維埃勞改政策的原則和方法。”要知道,沒有“從管理當局到群眾的傳動帶”是不行的!“隻有依靠各個集體”,勞改營的人數眾多的管理人員才能把犯人的思想意識改造過來。“從低級形式——集體責任到高級形式:榮譽的事業,光榮的事業,豪邁和英雄主義的事業!”(我們時常責罵我們的語言,說它一個世紀比一個世紀黯然失色。可是你仔細想想——不!它越來越高貴了。先前是怎麽說的?用馬車夫的話,叫做“韁繩”吧?可是現在——-“傳動帶”!先前叫做“連環保”,散發著一股馬廄的味兒。可是現在——“集體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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