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用恐怖!隻有用斧山!用樹棍!用蚊子!在樹墩中間“拖屍”!白晝的槍決!莫斯科往這裏遣送犯人時不考慮本地的力量,但是莫斯科也沒有用任何虛偽的規章限製自己的契卡人員:隻要是為維護秩序,不管什麽事,做了就是做了。當真是永遠不會有一個檢察長踏上索洛維茨的地麵。


    另一方麵,還有一件鑲著玻璃珠的薄紗外衣呢?——平等的時代!新索洛維茨!犯人的自我警衛!自我監督!自我管製!連幹部、排幹部、班幹部全是來自犯人。又是業餘文藝活動,又是自我娛樂!


    被恐怖和玻璃珠籠罩著的是一些什麽人呢?什麽人?世襲貴族。職業軍人。哲學家。科學家。美術家。演員。高等法政學校學生。


    以下是倖存者記憶中保留的少數索洛維茨人的名單:希林斯卡妮-沙赫瑪托娃、沙霍夫斯卡婭、菲茨圖姆、傑利維格、巴格拉圖尼、阿索齊阿尼-艾裏斯托夫,戈舍龍·德·拉·福斯,西維爾斯、奧索爾金、克勞德、巴赫魯申、阿克薩科夫,科馬羅夫斯基、沃伊科夫,瓦德博利斯基,翁裏雅爾斯基,b·列瓦紹夫、沃爾科夫、羅金諾-羅金斯基,古多維奇,陶貝、穆羅姆采夫。前立憲民主黨領袖涅克拉索夫(是他嗎?)。財政學家奧澤洛夫教授。法學家博羅金教授。心理學家蘇哈諾夫教授。哲學家——梅耶爾教授、阿斯科爾多夫教授、丹紮斯,神智學者苗布斯。歷史學家——安齊費羅夫、普裏謝爾科夫、戈爾登、紮奧澤爾斯基、瓦先科。文學理論家——利哈喬夫、蔡特林。語言學家安尼奇科夫。東方學者皮古列夫斯卡婭。鳥類學家波裏亞科夫。美術家布拉茲、斯莫特裏茨基。演員——卡盧金(亞歷山大劇院),格盧博科夫斯基(科羅連科的侄子)。王十年代索洛維茨關閉以前,保羅弗洛連斯基神父也在這裏蹲過。


    由於教養,由於傳統,他們太驕傲,所以決不會顯出沮喪和恐懼,決不會嚎哭,連在朋友們麵前也不訴苦。永遠帶著微笑是好風度的表現,即使是在走向刑場的時候。好像這個孤懸在咆嘯的大海中的北極監獄隻是野餐中發生的一次小小的誤會。盡情地開開玩笑吧,盡情地對獄吏們進行嘲弄吧。


    於是,流通券和花壇上出現了“大象”。於是,出現了當馬騎的山羊。如果七連的成員都是搞藝術的,它的連長準會叫做“孔斯特”;如果什麽人的外號叫伯瑞雅戈達,他一定是漿果幹製組的組長。於是,就有了和雜誌審查員糊塗蟲開的那些玩笑。於是,就編出了各種小調。格奧爾吉·米哈伊洛維奇·奧索爾金喜歡在散步時開玩笑說:“在島mentvonsportezvous?”——“gemeger。”(“您在島上身體可好?”——“在營裏就是這樣。”)(法語)


    這一類小玩笑,這種故意顯示的獨立無羈的貴族精神最使陷入半野獸狀態的索洛維茨獄吏們惱火。有一次他們決定槍斃奧索爾金。正在這一天,他的年輕的妻子(他本人也不到四十歲)登上了索洛維茨的碼頭!奧索爾金請求獄吏們不要讓這次探視傷他妻子的心。他答應隻留妻子在這裏呆三天,她一離開,就槍斃好了。瞧瞧人家的自製力。我們咒罵貴族,結果自己卻把這種自製力丟光了。有點小災小難,小小的痛苦,就齜牙咧嘴。而人家一連三天和妻子在一起,都不讓她看出一點痕跡,不做一句暗示!沒有一聲低沉的語調!眼神裏沒有一絲陰影!隻有一次(他的妻子還活著,她回憶說),當他們沿著聖湖散步時,她猛一回頭,看見丈夫痛苦地抱住頭。“你怎麽啦?”“沒有什麽。”他馬上變得開朗起來。她本來還可以多留幾天,但他說服她離開。當輪船駛離碼頭的時候,他已經脫掉衣服,等待槍斃了。


    但是要知道,總算還有人贈給他們這三天。奧索爾金的這個三天,以及另外一些事例,表明索洛維茨的管理製度當時還沒有披上“體係”的錯甲。它給人的印象是:索洛維茨的空氣是已經達到極端的殘忍和幾乎還是憨厚的模糊狀態的奇異的混合物。當時還模模糊糊:這一切將來會如何?索洛維茨的特徵哪一些正變成偉大的群島的萌芽,哪一些一出土就註定要枯死?總之索洛維茨人對這件事還沒有堅定的共同信念:他們經管的北極奧斯威辛煉人爐已經點燃,它的爐膛已經對所有運到此地的人開放(而實際上正是這樣……)。當時還有一個難題,就是所有人的刑期都短得要命:十年的很少見,連五年的已不常有,老是三年、三年。當時的人還不會玩法律的貓捉老鼠的遊戲——按緊再放開,放開再按緊。“這一切將來會如何?”——這種鴻蒙初辟時代的混沌狀態對於由犯人充當的警衛隊員不可能毫無影響。即使對於獄吏,也會稍有影響。


    不管到處公開宣揚的階級鬥爭學說的詞句多麽鮮明:敵人唯一應得的命運就是被消滅!但當時的人仍然不能設想這種對每一個有頭髮、眼睛、嘴巴、脖子、肩膀的具體的兩足個體的消滅。他可以相信階級正在被消滅,但構成這些階級的人們還是應當留下的,不是嗎?……在另外一些比較寬厚和含混的概念的薰陶下成長的俄國人的眼睛,就像透過度數不對的眼鏡片看東西一樣,總是不能準確地看清這種殘酷的學說的詞句。“恐怖月”、“恐怖年”好像還是不久前公開宣布過的,但是人們就是不肯相信會有這等事。


    群島的這幾個最初的島嶼也受到了這個五光十色的二十年代中期特有的不隱定性的感染。當時全國還弄不清楚,那些事全不許幹了嗎?或者相反,正好從現在起什麽事都許幹了?老腦筋的俄羅斯還是非常相信那些熱烈的詞句的!隻有為數不多的冷漠無情的人心裏早就有了底,隻有他們知道將在什麽時候用什麽方式打破這個局麵。


    教堂的圓頂毀於大火,但石砌的牆體是永恆的……人們在天涯海角開墾了田地,但如今卻荒蕪了。永不平靜的大海色彩變化萬端。寂靜的湖泊。不害怕人類的動物。殘忍無情的人們。信天翁帶著群島的第一個島嶼的秘密飛往比斯開灣過冬。但是它們不會把這信息告訴海濱浴場上無憂無慮的人們,不會告訴歐洲的任何人。


    幻境般的世界……為時不長的主要幻景之一就是:營中的生活是操縱在……白衛軍官們的手裏。所以庫裏爾科並不是偶然現象。


    情況是這樣的。在整個衛城裏,唯一有自由人身分的契卡人員就是全營值班員。看大門(那裏沒有瞭望塔)、島上巡邏、抓逃犯全由警衛隊負責。警衛隊裏除了自由人,還招收普通的殺人犯、偽造貨幣者、其他刑事慣犯(但不要小偷)參加。可是整個的內部組織工作由誰來搞?誰來經管行政科?誰來當連長、班長?總不能讓神甫、教派分子、耐普曼、學者和大學生(這裏也有不少大學生,但是索洛維茨犯人頭上如果帶著一頂大學生製帽,就被認為是挑釁和放肆,是招災的標記和槍斃的申請)。最勝任這些工作的當然是前軍人。而在這裏除了白軍軍官還有什麽人?這樣,在契卡人員和白衛軍官之間——既非互相勾結也不見得有什麽周密的計劃——就形成了索洛維茨的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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