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在極幸福的“大轉變的一年”以前,在產生個人迷信以前,在政策被歪曲和被破壞以前的一千九百二十三年、一千九百二十五年發生的事……(從一九二七年起,增加了一項,就是板鋪全歸盜竊犯們占有,他們把自己身上的虱子彈向站在地下的知識分子們。)


    在等候“格列布·博基號”輪船期間,他們還需要在克姆中轉站從事一段勞動。其中有的人將要被逼著圍繞一根柱子跑步,嘴裏還要不斷地喊:“我是懶蟲!我不愛勞動!我瞎搗亂!”一個工程師提便桶時摔了一跤,灑了一身糞尿,他們把他關在工棚外麵,讓髒東西在他身上結冰。在這以後,聽到的將是押解隊的吼叫:“不許掉隊!我們不警告就會開槍!齊步走!”接著就是嘩啦嘩啦的拉槍栓的聲音“想找麻煩嗎!”冬天押著他們在冰層上步行,犯人還要自己拖著小船,以便在沒有封凍的海麵上乘著它渡過去。開凍以後就把他們裝進輪船艙,塞得那麽滿,以致到達索洛維茨之前必然有人憋死,連赭紅色圍牆中的雪白的修道院也來不及看到一眼。


    新來的犯人到達索洛維茨後,大約在幾小時之內就能經歷到入營澡房裏的一場惡作劇:他脫光衣服,第一位服務員在盛著綠色肥皂水的大木桶裏蘸一下刷帚,在他身上塗蹭;第二位服務員上來一拳把他推到斜木板或台階下的什麽地方;那裏有第三位服務員拿一桶水朝這個驚呆了的人身上潑來;第四位馬上把他推到穿衣間。已經有人從上麵把他的“破爛”亂七八糟地扔在那裏了。(從這個惡作劇裏可以預見到整個古拉格的麵貌,包括它辦事的速度和對人的價值的態度。)


    新來者就是這樣吞進索洛維茨精神的。這個精神全國還不知道,這是正在索洛維茨醞釀中的未來的群島的精神。


    新來者在這裏也能見到穿麻袋的人;有的人穿著普通的“自由人”衣服,新的、破的都有;有的穿著用軍大衣粗呢料子做的索洛維茨式外套(這是一種特權,也是地位高貴的標誌。營地行政人員才穿這樣的衣服),帶著用同樣呢料製成的“索洛維茨帽”;他忽然看見,囚犯當中走著一個穿—……燕尾眼的人!而且,這個人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驚異,誰也不朝他扭過身去,也沒有人笑。(要知道,每個人都是把自己原來的一身穿破為止。這個倒黴的先生是在“大都會”飯店”被捕的,那隻好請他穿著燕尾服將就熬完刑期了。)


    《索洛維茨群島》雜誌(1930年,n01)上說,領取標準服裝是“許多犯人的幻想”。隻有在兒童教養院裏才發給全套的公家服裝。舉個例子說,一個女犯是什麽也領不到的,無論內衣、長襪還是包頭布。抓住了一個穿著單布連衣裙的大嬸,那就請她穿著它度過北極圈內的嚴冬吧。因此許多犯人蹲在連隊的宿舍裏,身上隻有一件內衣。當局也不攆這樣的人出去上工。


    公家的衣服如此珍貴,所以在索洛維茨對於以下的場麵誰也不覺得希奇或野蠻:隆冬季節,囚犯們在衛城附近脫掉衣服鞋襪,把全套服裝整整齊齊上繳給公家,然後光著身子跟到二百米外的另一堆人中間,在那裏另外發給他一套衣裳。這一套手續表示:他們正由衛城管理處移交給費利蒙諾沃鐵路支線管理處產但是,如果讓他們穿著衣服移交,接收單位可能不把衣服還回來,或者以壞換好,暗中掉包。


    還有另一個冬季的場麵,事由不同,但風尚一致。他們查明衛生科的醫院不符合衛生要求,命令用開水燙洗。但把病人放到哪裏去?衛城內所有的房屋都擠得滿滿的。索洛維茨群島的人口密度超過比利時(索洛維茨衛城內的密度又如何?)。於是把所有的病人用被子兜著抬到雪地裏,放三個小時。洗完了再拖回來。


    我們還沒有忘記我們的新來者是白銀時代教育的產兒吧?關於第二次世界大戰,關於布痕瓦爾德集中營,他還是一無所知呢!他在這裏看到:身穿用軍大衣料子做的粗呢製服的班長們互相之間以及對著連首長以端正的軍人姿勢行軍禮,可是正是他們手裏拿著長根子——即所謂“製子”“(甚至出現了一個人人懂得的動詞:挨製子)驅趕著自己的工人去上工。他在這裏看到:雪橇和大車不是用馬拉的,而是用人拉(幾個人拉一輛),並且還有一個專門名詞——“馬臨代”(馬的!臨時代理人)。


    他還會從別的索洛維漢人嘴裏聽到一些比眼見的更可怕的事。人們會向他說出一個陰森的字眼“謝基爾卡腳、這指的是斧山。山頂上有一座兩層的大教堂,禁閉室就設在裏邊。關禁閉的待遇是:兩麵牆壁之間裝著幾根胳膊粗細的樹根。受處分的囚犯整個白天都要坐在這幾根樹棍上(夜晚躺在地上,但因過於擁擠,隻能人深人)。樹棍安裝的高度正好使犯人兩腳挨不著地麵。保持平衡並非那麽容易,所以囚犯整個白天就得使勁支撐著,如果掉下來,看守就跑進來揍人。還有:帶到外麵,讓他站在三百六十五級的石階的上端(從大教堂通往湖邊,是僧侶們建造的);把他從頭到腳捆在一根圓木上,以便加重分量,然後橫放,沿石階推下去(中途沒有一處平台,台階十分陡峭,捆著人的圓木停不下來)。


    嗯,樹棍其實無需到斧山上去找,衛城裏的永遠擠得水泄不通的禁閉室裏也有。另一種辦法,就是把你放在一塊有尖脊的巨國石上,在那上麵呆牢也是不容易的。夏天叫做“坐樹墩”,意思是光著身子餵蚊子。但是這時需要派人監視受罰者,如果把他扒光再把他捆到樹幹上,就可以由蚊子自己去完成任務。還有——把整連人拉到雪地裏,叫他在那裏受罰。還有——把犯人趕進湖邊的爛泥窪裏,讓他在齊脖子深的爛泥裏呆著。還有一種方法:把馬套進空轅杆,把受罰者的雙腿係在轅杆上,警衛隊士兵騎上馬背,策馬在伐林殘址上奔跑,直到馬後的呻吟和呼叫聲聽不到為止。


    新來者沒有開始索洛維茨的生活,沒有開始服他的等於無期的三年刑期,就已經在精神上被壓垮了。但是如果當代的讀者用一根指頭指著說:瞧,這是公開的殺人體製,死亡營!那你就過於匆忙了。哎,我們才不這麽簡單!在這第一個試驗場上,以及在後來的其他場所,包括規模最大的營地,我們不是公開行動的,而是採取多層次的、混合的方式,所以才進行得這般順利,所以才進行得這般長久。


    忽然,一條威風凜凜的漢子騎著一頭山羊走進衛城的城門。他的神氣很莊重,也沒有人笑話他。他是什麽人?為什麽騎山羊?這個人叫傑格佳廖夫,過去是放牛的。(請勿與自由人傑格佳廖夫——索洛維茨群島部隊首長混淆。)他本來要求給他一匹馬,可是索洛維茨馬很少,就給了他一頭山羊。但是他憑什麽贏得了這個榮譽?因為他放過牛嗎?不,他現在是樹木苗圃主任。他在這裏,在索洛維茨,正培育著遠方的外國樹種。


    從這個山羊騎士身上便開始了一首索洛維茨的幻想曲。索洛維茨僧侶搞起來的簡單而合理的蔬菜種植業全被破壞了,連菜也快沒有吃的了,為什麽偏要培育外國樹種不可?可是你要知道,在靠近北極圈的地方引種異國樹木可以表明索洛維茨也和整個蘇維埃共和國一樣在改造世界呀,有建設新生活呀!但是種子、資金從哪裏來?問題恰巧在這裏:有錢為苗圃買種子,而給伐木工人吃飯偏偏就沒有錢了(這時候夥食還不是按定量供給的,而是按經費多少提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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