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動人民掌握了政權以後,對這些不懷好意的僧侶寄生蟲們採取了什麽措施?給修道院派去一些政委和政治上可靠的幹部,宣布把修道院改為國營農場,命令僧侶們少禱告,多為工農勞動。僧侶們整日勞動。由於他們對於下網的時間和地點具有特殊的知識,能夠捕到味道非同尋常的鮮魚。這些鯡魚全運到了莫斯科,送上了克裏姆林宮的餐桌。


    然而修道院裏的珍寶,尤其是集中在法衣聖器貯藏室裏的大量珍品,使外來的領導和訓導幹部心中不能平靜:這麽多的珍珠寶貝作為呆滯的宗教貨物積存在這裏,未能轉入勞動者(他們)的手中。他們此時便採取了一個與刑法典稍有牴觸而與剝奪非勞動者財產的總精神完全符合的手段——在修道院裏放了一把火(一九二三年五月二十五日)。建築物損壞了,法衣聖器貯藏室裏的許多珍寶不見了。而主要的是,所有的登記帳簿都燒掉了,沒有辦法查清究竟損失了多少東西,什麽東西。


    用不著進行什麽偵查,革命的法律意識(嗅覺)還不能提醒我們該怎麽辦嗎?燒毀修道院的罪犯不是僧侶這幫黑色的狗東西還能是誰?把他們統統攆到大陸上去!把北方特種營統統遷到索洛維茨群島上來!八十高齡甚至百歲的老僧們跪下懇求留他們死在這塊“聖土”上,可是當局以無產階級的堅決性將他們一概掃地出門,隻留下最必需的人員:漁業隊;穆克薩姆島上的畜牧專家;會釀白菜的梅福季神甫;鑄鐵匠人薩姆遜神甫;還有另一些有類似用途的神甫。(在衛城裏撥給他們一個與勞動營隔開的角落,有單獨出入口——鯡魚門。他們被稱為“勞動公社”,但是為了照顧他們受毒太深的實際狀況,把坐落在墓地上的奧努弗裏教堂留給他們,讓他們在裏麵做禱告。)


    囚犯們時常愛說的一句諺語:“聖地不愁沒人住”,果真變成了現實。鍾聲沉寂了,神燈和香火熄滅了,再也聽不到彌撒和徹夜祈禱的聲音,再也沒有人晝夜不停地喃喃誦經,聖像壁毀壞了(隻有普列奧布拉仁斯基大教堂的還保存著)。可是,身穿拖到腳後跟的超長下擺軍大衣、縫著帶特殊標誌的黑色袖章和領章、頭帶沒有五角星的黑箍製帽的英勇的契卡工作人員,於一九二三年六月來到這些島上,在這裏創建了一座森嚴的模範勞動營——工農共和國的驕傲。


    連這些具有階級性的集中營那時也被認為是不夠嚴格的了。於是,一九二一年創建了“北方特種勞動營”,縮寫是c幾oh(“大象”),歸肅委管轄。第一批這種營地出現在彼爾托敏斯克、霍爾莫哥雷以及阿爾漢格爾斯克附近嚴但是這些地點顯然被認為是難以警戒的,從長遠看來不適於犯人的大量聚集。首長們的視線自然地轉向了離它們不遠的索洛維茨群島。那裏已經有現成而完善的經濟設施,有石砌的建築物,距離大陸二十至四十公裏,這對於監獄管理人員說來是夠近了,對於逃犯說來是夠遠了。而且有半年時間和大陸斷絕聯繫——是一顆比薩哈林島還要難啃的核桃。


    對於“特種”兩個字的含義,各種條例中還沒有明確詳細的規定。但是索洛維茨勞動營營長艾赫曼斯當然在盧賓卡得到了口頭的說明,來到島上,又對自己親近的助手們做了傳達。


    索洛維茨的故事現在也許不會使以前的犯人甚至六十年代的普通人感到驚奇了。但是請讀者把自己想像成一個契訶夫時代及契柯夫以後時代的俄國人,一個號稱俄國文化的白銀時代即二十世紀錄訂十年的人,一個當時教育出來的盡管受過國內戰爭的震盪但仍習慣於人們應有的食物、衣服和口頭交往規範的人,然後再請他跨進索洛維茨的大門克姆佩朋克特——克姆中轉站吧。這個遞解站設在既沒有一棵喬木也沒有一叢灌木的荒蕪的神父島上,它靠一道堤壩與大陸相連。他在這個光禿骯髒的畜圈裏首先見到的是檢疫隔離連(當時犯人們編成“連隊”,還沒有“作業班”)。人們身上穿的是……麻袋!普普通通的麻袋:下麵露著腿,好象穿著裙子。上半截為頭和雙手挖了洞。(虧他們想得出來。可是沒有俄羅斯的機智克服不了的難題!)新來的犯人,當他還有自己的衣袋的時候,可以暫時躲過這條麻袋,可是他對這個麻袋還沒來得及仔細研究,就會看見傳奇般的騎兵大尉庫裏爾科。


    庫裏爾科(別洛博羅多夫也和他一樣)出現在解犯縱隊麵前的時候,也是穿著縫著嚇人的黑袖章的契卡人員的長下擺的軍大衣、黑袖章纏在陳舊的俄國軍服料子上顯得特別古怪,好像是死亡的徽誌。他跳上一隻木桶或者別的什麽合適的高台,對新來的犯人們發出突如其來的刺耳的狂叫:“餵-!都聽著!這地方不是索(蘇)-維埃共和國,這地方是索-洛維茨共和國!你們要放明白點!索洛維茨這塊地麵上,檢察長的腳還沒有踩上過!他也永遠踩不上來!你們要知道,把你們送到這裏來,不是要你們改造!天生的羅鍋子,改不過來了!告訴你們我們這兒的規矩:我說‘起立’,就起立!我說‘趴下’,就趴下!給家裏的信要這麽寫:活著、健康、對一切都滿意!完啦!……”


    瞠目結舌的名門貴族、京城的知識分子、神甫、毛拉和愚昧無知的中亞人恭聽著這一番從未聽過、見過、讀過的訓話。沒能在國內戰爭中出名的庫裏爾科現在以這種歷史性的特殊方式把自己的大名寫進俄國的史冊。隨著每一句恰到好處的叫囂和訓詞,他的勁頭越來越大;更有無數新的更加鋒利的叫囂和訓詞不斷地脫口而出。


    在自我陶醉和滔滔不絕地喊叫聲中(可是他內心卻在幸災樂禍地想著:你們這些書生,我們跟布爾什維克打仗的時候,你們躲到哪裏去了?你們想避風頭嗎?結果被人家揪到這裏來了。這就是給你們狗屎不如的中立主義的報酬!而我們也能跟布爾什維克交朋友,我01是幹實事的人!),庫裏爾科會這樣地開始他的教練;


    “第一隔離連,你們好!……不行,再來一次!第一隔離連,你們好!……不行!……你們喊‘首長好!’聲音要大,要叫全索洛維茨群島,要叫海峽對麵都能聽到。兩百人一齊喊,要能把牆都震塌!!!再喊一次!第一隔離連,你們好!”


    庫裏爾科盯著要每一個人都使勁喊,直到喊得累趴下,才轉入下一個科目——全連圍著柱子跑步:


    “腿抬高!……腿抬高!”


    到這時候,連他自己也不好受了,連他自己也像是演到第五幕最後一次謀害之前的演員了。經過半小時操練後,他用嘶啞得幾乎說不出話的喉嚨向正在和已經東倒西歪地癱在地下的人們許下了一個願,這句話一語道破了索洛夫卡的實質:


    “我將來要強迫你們吸死人的鼻涕!”


    而這僅僅是為了摧毀新來者的意誌的第一次操練。下一步將是命令他們睡在腐朽發黑的木板工棚的光板地上。這還沒有什麽,隻要給班長一點賄賂,就能把他塞到鋪板上去。其他的人將要在板鋪之間的過道裏站一個通宵(犯了過錯的人還得站在便桶和牆壁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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