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防航空化學建設後援會官員退休上校盧寧一九四六年在布蒂爾卡監室裏說了一件事:三月八號,在由莫斯科市法院解赴塔幹卡監獄的途中,一群盜竊犯在“烏鴉車”裏當著他的麵輪姦了一個正準備結婚的姑娘(車裏麵的其他人對這件事都默不作聲,袖手旁觀)。這個姑娘是當天早晨以一個自由人的身份自己到法院來的,還特意地打扮得漂亮一些(她以擅離職守的罪名受到審判,其實這是她的上司為了報復她不肯和他姘居而捏造的罪名)。“烏鴉車”開動前半小時,按照有關法令給姑娘判處了五年。她被推進廠“烏鴉車”,於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大約在經過花園環行路的時候(“請飲蘇聯香檳”),被變成了一名營妓。怎麽說才對?僅僅是盜竊犯幹的?不是獄吏嗎?不是她的那個上司嗎?


    還有盜賊式的溫存:姑娘被強姦後還遭到洗劫。他們扒掉了她今天穿來想讓審判員們入迷的漂亮皮鞋和上衣,轉手就給了押解員。押解人員把車停下來,下去買了優特加送回車裏,因而盜竊犯們又用姑娘的錢痛飲了一場。


    進了塔幹卡監獄,這個姑娘痛哭流涕地向當局告狀。軍官聽完了以後打了個哈欠說:


    “國家不能為你們每一個人提供單獨的交通工具。我們不具備這個條件。”


    不錯,“烏鴉車”的確是“群島”的“瓶頸”。如果說“澤克車廂”裏不具備把政治犯和刑事犯隔開的條件,那麽“烏鴉車”裏更是不可能把男犯和女犯隔開。而且怎麽能要求盜賊們不利用兩個監獄之間的空隙過一次“十足的生活”呢?


    如果不是有盜竊犯的話,那麽應該感謝“烏鴉車”給予我們和女人們相遇的短暫的機會。在監獄生活中,除了這裏,還能在什麽地方見到、聽到和接觸到她們?


    一九五0年有一次把我們從布蒂爾卡運往火車站。坐得很鬆快,一輛有長凳的“烏鴉車”總共才裝了十四個人。全坐好以後,忽然又推進一個女的。她緊挨車門坐下。起先她是很害怕的,因為和十四個男人同坐在一個黑匣子裏麵,在這裏她是得不到一點保護的。但是說過幾句話以後,她明白了這裏全是自己人,全是五十八條的。


    她自報了姓名:列賓娜,上校的妻子。她是緊隨她的丈夫之後被捕的。忽然,一個根據年紀和瘦小的外貌看起來頂多是個中尉的沉默寡言的軍人開口問她:“請告訴我,你跟安東尼娜·伊萬諾夫娜在一塊坐過牢嗎?”“怎麽,你是她的愛人奧列格?”“是。”“是伊萬諾夫中校嗎?伏龍芝軍事學院的?”“是。”


    這一聲“是”裏麵包含了怎樣的感受啊!它發自哽噎的喉頭,它流露的更多是對音訊的恐懼而不是快樂。他移過去坐在她的身邊。夏日的模糊暗淡的光斑透過兩扇後車門上的兩個窄小的柵孔射進車鬥,隨著汽車的行進在車內閃動,在這個婦女和中校的臉上閃動。“偵查期間的四個月我同她蹲在一個監室裏。”“現在她在哪兒?”“那時候她一心惦記著您!她對自己的案子一點也不在乎,隻是為您擔心。起先怕您也被他們抓進來。後來盼望您能得到比較輕的判決。”“她現在怎麽樣了?”“她怨恨自己連累了您。她太難過了。”“現在她在哪兒?”“您千萬別害怕,”列賓娜已經像對待親人一樣用手貼在他胸前,“她經不起這樣的緊張。他們把她送到別處去了。她有點……您明白了嗎?精神失常……”


    在六條行車線的大馬路上,一團用鋼板緊緊包裹著的小小的風暴如此平靜地向前行駛著。它遇到紅燈就停下來,要拐彎的時候就給信號……


    我和這位奧列格·伊萬諾夫是剛剛在布蒂爾卡相識的。經過是這樣:他們把我們關進了監獄交接處的隔離室,正在把我們的東西從保管室裏取到這裏來。他和我同時被叫到隔離室的門口去。在開著的門外的走廊裏,可以看見一個身穿灰大褂的女看守員在翻他箱子裏的東西。一塊不知道怎麽保存下來的金黃色的中校肩章被抖落在地上。她自己也沒有在意地一腳踩在那上麵的兩顆大金星上。


    她用皮鞋踐踏著它,好像專門為了拍攝特寫鏡頭。


    我指給他看:“請注意,中校同誌!”


    伊萬諾夫的臉色陰沉下來。要知道,他當時還保留著“公安機關是清白無瑕的”這個觀念。


    現在又聽到了關於妻子的事情。


    這些都是需要他在一個小時之內裝進腦子裏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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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群島之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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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在一張大桌上鋪開我們祖國的大幅地圖。請在所有的首府,所有的鐵路樞紐,所有鐵路線與河道、河道與土路聯結處的轉運站打上粗大的黑點。這像是什麽呀?莫不是整張地圖都落滿了傳播病菌的蒼蠅?告訴你吧,你們得到了一張宏偉的“群島港口分布圖”。


    誠然,這不是亞歷山大·格林招引我們去的迷人的港口,那裏人們在小酒館裏喝朗姆酒,向漂亮的娘兒們獻殷勤。這裏也沒有溫暖的藍色海洋(這裏洗澡水規定一人一公升。為了方便,四個人的四公升合倒進一個盆裏,請一塊洗吧!)。但是其他方麵的港口羅曼蒂克——骯髒、臭蟲、粗話、胡鬧、語言混雜、鬥毆——這裏是綽綽有餘的。


    沒有經歷過三五個遞解站的犯人是少見的;很多人能記起十來個,而古拉格之子們能夠毫不費力地數出半百。隻不過它們在人們的記憶中混成了一團,因為它們彼此雷同:毫無知識的押解隊;昏頭昏腦的根據案情的點名;在烈日下麵或者在秋季的嚴寒中的長久的等待;更長久的脫光衣服的搜身;不講衛生的推頭;冰冷溜滑的浴室;臭氣熏天的廁所;散發黴味的走廊;永遠擁擠憋悶並且幾乎永遠黑暗潮濕的監室;地上或板鋪上貼在你兩邊的人肉的暖氣;木板釘成的枕頭的棱脊;夾生的、幾乎是流質的麵包;好像用青貯飼料煮成的菜湯。


    如果誰有準確的記性,能夠分別回想得起每一個地方,那麽這個人就不必在國內旅行了,因為根據遞解站他已經熟悉了全國的地理。新西伯利亞城?知道,去過。棚屋很結實,是用粗原木搭的。伊爾庫茨克?那兒的窗戶是分幾次用磚頭砌嚴了的,還能看出沙皇時代的老樣子。每次砌的磚都不連接,中間留下了細縫。沃洛格達?對了,是一座有塔樓的古老建築。廁所是上下間。樓板朽了,樓上廁所往下漏水。烏斯滿嗎?那還用說!臭烘烘的牢房,虱子都滿了,是圓拱屋頂的古式結構。監室裏頭填的可實在啦:每當犯人起解的時候,隊伍能拉半個市區長,你簡直想像不出是怎麽裝在裏麵的。


    最好不要對這樣一個行家說你們知道還有一些城市是沒有遞解站的,不要去惹惱他。他會向你確切地證明,這樣的城市是不存在的,而且是他說得對。薩裏斯克?解犯在那裏是關在暫羈室,和受偵查人關在一起。每個區中心都是這樣辦。這跟遞解站有什麽不同?在索裏-伊列茨克嗎?有遞解站!在雷賓斯克?設在修道院的第二監獄是幹什麽的?哦,那裏可安靜啦。院子是石板鋪的,空蕩蕩的,古老的石板長滿了青苔。洗澡房的水桶是木頭的,挺幹淨。赤塔嗎?第一監獄。在納烏施基?那兒不是監獄,是個遞解勞改營,都一樣。在托爾日卡?也設在修道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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