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年代,絕食除了飢餓的煎熬外,對囚犯是沒有任何其他危險或困難的。他不會因絕食而受到毒打、不會第二次判刑、不會增加刑期,不會被槍殺或者押解到別處(凡此種種都是後來的發明)。


    在一九0五年革命時期和革命後的年代,囚犯們感到自己簡直是監獄的主人,所以已經無須費力去宣布絕食了,他們或者是搗毀公物(搗亂),或者是異想天開地宣布罷工,雖然這對於囚徒們說來好像是沒有什麽意義的。例如,一九0六年在尼古拉耶夫市,一百九十七名地方監獄的囚犯宣布了“罷工”,當然是與外麵互相配合的。外麵的人為他們的罷工事件印發了傳單,每天在監獄旁邊召開群眾大會。在這些群眾大會上,(囚犯們——自然通過沒有籠口的窗戶參加大會)人們敦促監獄當局接受“罷工”囚犯們的要求。會後,大街上的人,窗柵欄後麵的人齊聲高唱革命歌曲。這樣持續了(毫無阻礙地!須知這是在革命後反動時期的一年)八晝夜。在第九天上,囚犯們的一切要求都得到了滿足!這類事件當時也在敖德薩、赫爾鬆、伊莉莎白格勒發生過。瞧,當時多麽容易得到勝利呀!


    要是能順便比較一下臨時政府時期絕食是怎樣進行的,那多有意思,但是從七月到科爾尼洛夫叛亂這段時間內坐過牢的幾個布爾什維克(加米涅夫、托洛茨基、拉斯科裏尼科夫坐得稍久些),看來沒有找到絕食的理由。


    在二十年代,絕食的生氣勃勃的景象變得黯談起來了(當然這要看從難的觀點來說……。採用這個眾所周知並且曾證明是行之有效的鬥爭方法的人,當然不僅有被承認的“政治犯”而且還有不被承認為政治犯的“反革命分子”(第五十八條),以及各種偶然的分子。然而,這些曾具有強大穿透力的利箭不知怎地有點變鈍了,或許是它們一發射出去就被一隻鐵手截獲了。誠然,還接受關於絕食的書麵聲明7並且暫時也還不認為它們有什麽顛覆性質。但是製定出了令人不快的新規則:絕食者應當被隔離在專門的單人監室裏(在市蒂爾卡是關在普加喬夫塔樓裏):不僅外麵的集會群眾、不僅鄰近的監室不應當知道絕食情形,甚至絕食者在今天以前蹲過的監室也不應當知道——因為這兒也是輿論界呀,也應當同它脫離。採取這種措施的理由是,監獄當局必須確知,絕食是做得誠實的——監室裏其餘的人沒有暗中給絕食者東西吃。(以前是怎樣檢查的呢?是根據“君子一言……”?……)


    但不管怎樣,在這些年代還是可以通過絕食來爭得至少滿足一些個人的要求。


    從三十年代起,國家對待絕食的思想發生了新的轉變。即使像這樣一些被削弱、被隔離、被扼殺得半死不活的絕食——說實話對國家有什麽用處?囚犯們根本沒有自己的意誌、自己的決定,——監獄當局替他們思考和決定——這種狀況不是更理想嗎?大概隻有這樣的囚犯才能在新社會裏存在。於是,從三十年代起就不再接受關於絕食的合法化的聲明。“作為一種鬥爭方式的絕食再也不存在了!”——一九三二年向葉卡捷琳娜·奧利茨卡婭這樣宣布,還向許多人這樣宣布過。當局已經取消了你們的絕食——別無二話。但是奧利茨卡妮沒有聽從,仍然開始了絕食。讓她在自己的單人監室裏絕食了十五晝夜,然後把她送進了醫院,為了誘惑,在她麵前放上牛奶和麵包幹。然而,她堅持下來了、並在第十九天上取得了勝利:放風時間延長了,領到了報紙和政治紅十字會送來的東西。(為了得到這些合法的物品,要吃多少苦頭!)總的說來,勝利是微不足道的,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奧利茨卡婭記得其他人也搞過這種荒唐的絕食:為了要求發給寄來的包裹或更換放風同伴而絕食了二十天。值得這樣做嗎?要知道在新型監獄裏消耗掉的精力是恢復不起來的。教派分子科洛索夫絕了食——在第二十五晝夜上死掉了。一般說在新型監獄裏能不能允許自己絕食呢?因為在封閉性和保密性條件下,新的獄吏們擁有了下列一些對付絕食的強大手段:


    1.行政當局的忍耐(通過上述事例我們已經見得夠多了)。


    2欺騙。這也是由於封閉性才有可能。當每一個步驟都會被記者們張揚出去的時候,欺騙是不太好搞的。而在我們這裏幹嗎不搞欺騙呢?一九三三年在哈巴羅夫斯克監獄裏c·a·切博塔廖夫絕食了十七晝夜,要求通知家屬他在什麽地方(他從中東鐵路回國,突然“失蹤”,妻子在家惦念,這使他十分不安)。到了第十七天邊疆區國家政治保衛局副局長紮帕德內和哈巴羅夫斯克邊疆區檢察長來到他那裏(從官銜可以看出,長時間的絕食是不那麽常見的),向他出示了一張電報收據(瞧,已經通知了你妻子!)——靠這東西說服了他喝下一碗肉湯。可收據是假的1(為什麽大官們畢竟沉不住氣了呢?決不是擔心切博塔廖夫這條命。顯然在王十年代前期他們對於曠日持久的絕食還得承擔一點個人責任。)


    3.強製人工灌食。這個方法無疑是從動物園學來的。它也隻有在封閉性的條件下才能存在。到一九三七年的時候,人工灌食顯然已經很為流行了。例如,社會黨人在雅羅斯拉夫爾中心監獄舉行集體絕食時,在第十五天對他們全體實行了人工灌食。


    在這個行動中很多是從強姦吸取來的——正是如此:四個壯漢撲到一個弱者身上,目的就是要打破一個禁區——隻需打破一次,往後它會怎麽樣——無關緊要。這裏從強姦學來的還有——意誌的扭轉:不照你的辦,而照我的辦,乖乖躺著服從吧。用薄片把嘴撬開,撐大牙齒間的縫隙,插入一根管子:“吞吧!”如果不吞,就把管子往裏推,於是有營養的流質就直接進入食道。然後還按摩腹部,使得犯人不能採取嘔吐的辦法。感覺是:精神上玷汙,嘴裏甜滋滋,狂喜的胃在吸收,高度的快感。


    科學沒有停滯,還研製出了其他一些餵食方法:通過肛門灌腸,通過鼻孔點滴。


    4.對絕食的新觀點。絕食是反革命活動在監獄內的繼續,應當用新的刑期加以懲罰。這種觀點本來可以在新型監獄的實踐中創立一條極豐富的新的分支,但它更多地停留在威脅的範圍。當然並不是幽默感妨礙它的實行,大概隻不過是由於懶惰:既能忍耐,何必找那些麻煩?飽漢在餓漢麵前的忍耐再忍耐。


    大約在一九三七年中,來了一道新的指示:監獄行政當局今後對因絕食而死亡者完全不負責任!獄吏的最後的個人責任也消失了!(現在邊疆區檢察長已經不會再到切博塔廖夫那裏去了!……)不但如此,為了使偵查員也不必擔心,提出這個辦法:受偵查人絕食的日子不計入偵查期限內,就是說,不僅認為絕食不存在,甚至認為犯人在這些日子裏似乎是呆在外麵!讓囚犯的體力衰竭成為絕食的唯一可感覺的後果吧!


    這意思是:想死?死吧!!


    阿爾諾德·拉波波爾特不幸正好在這個指示到達時在阿爾罕格爾斯克內監宣布了絕食。他所堅持的是特別沉重的因而可能使人覺得是特別值得重視的絕食——十三晝夜的“幹絕食”(和捷爾任斯基的五晝夜的同樣的絕食比較一下吧。捷爾任斯基是否在單獨的監室裏?——他卻拉得了完全的勝利)。在他禁閉的單人監室裏的十三晝在,隻有一個醫士有時來看他一下,醫生沒有來過,行政方麵也沒有任何人即便去關心一下:他實行紀合算束的具什麽?就這樣始終沒有問過一句—…看管人員對他唯一的關注是仔細搜查了單人監室,把藏起來的馬合煙和幾盒火柴抖落了出來——拉波波爾特要達到的目的是製止偵查員對他的侮辱。他對自己的絕食作了科學的準備;在此之前他收到了外麵送來的食物,他隻吃黃油和小麵包回,絕食前一星期就不再吃黑麵包。他餓到手掌都透明了。臉上經常帶著笑容的善良的女看守瑪露霞有次跑到他的單人鑑定去輕聲說:“停止絕食吧,不頂事,這樣會把命送掉的!應該早一星期……”他聽從了,停止了絕食,結果一無所得。但畢竟還是給了他一杯熱的紅酒和一個小白麵包。然後幾名看守把他送抬進了普通監室。過了幾天後又開始了審訊(然而,絕食並沒有完全白費:偵查員已經懂得,拉波波爾特有足夠的意誌力和視死如歸的決心,於是偵查就變緩和些了。偵查員向他說:“想不到你原來是隻狼!”“是狼,”拉波波爾特承認,“而且永遠不當他們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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