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周內弗拉索夫不像個統帥的樣子,而是處於心慌意亂、一籌莫展的狀態。在布拉格戰役中他沒有指揮第一師,使第二師及一些零星部隊無所適從,在飛快消逝的時間裏誰也找不到預定與哥薩克匯合的兵力。弗拉索夫隻是始終如一地拒絕單獨逃跑(曾等待一架去西班牙的飛機),看來是在意誌癱瘓的狀態下束手就擒。他最後幾個星期唯一的積極活動是派遣秘密代表謀求和英美人接觸。司令部其他成員也做著同樣的事情。


    對於弗拉索夫分子來說,他們長期懸在德國人絞索裏因有了一種新的意義而顯得光亮起來,那就是現在,到了最後時刻,他們對同盟國有用了。一直懷抱著,不,燃燒著這樣的希望:戰爭結束了,強大的英美要求史達林改變國內政策的時刻就要到了——來自西方和東方的軍隊正在接近,它們將在被壓碎的希特勒身上發生衝突!——保存和利用我們這時不是對西方有利嗎?他們不是明白布爾什維主義是全人類的敵人嗎?


    不,他們不大明白!噢,西方民主的癡呆啊!什麽?你們說你們是政治反對派?難道你們國家裏有反對派嗎?為什麽它從來沒有公開宣布過?如果你們對史達林木滿意,那麽你們就回國去在頭一次大選裏就把他選掉,這才是正當的途徑。為什麽要拿起武器呢,而且還是德國的武器?不,現在我們有責任把你們交出去,不然是不體麵的,而且會搞壞同英勇的盟國的關係。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是捍衛自己的自由並且為自己保住了它,而把我們(和東歐)趕進更深兩倍的奴役的深淵。


    弗拉索夫最後一個企圖是發表聲明說俄國解放軍的領導人準備在國際法庭出庭受審,但是把該軍引渡給蘇聯當局使其麵臨必定無疑的死亡,這是和引渡反對派運動成員一樣違背國際法的———誰也沒聽到這幾聲吱吱叫,而且大部分美國軍事長官聽說還存在著一些什麽俄國人,而不是蘇聯人,甚至感到驚訝,按照蘇聯屬性把他們移交出去,那是自然的事。


    俄國解放軍不是簡單地對美軍投降,而且是祈求他們受降,隻要保證不引渡給蘇聯。不理解大政治的美國中級軍官有時也天真地答應了他們。(後來所有這些諾言都違背了,把俘虜們欺騙了。)但是整個第一師(皮爾森,五月十一日)還有差不多整個的第二師都被美軍以武力拒之門外:拒絕俘虜他們,拒絕放他們進入自己的占領區:在雅爾達邱吉爾和羅斯福簽署了必須遣返所有蘇聯公民特別是戰俘的協議,協議裏沒提遣返是自願還是強迫的問題,因為地球上還有什麽樣的地方,還有什麽樣的祖國是它的兒女們.不願意自願返回的?在雅爾達的簽字筆裏濃縮了西方的全部近視。


    美軍不受降,而蘇聯坦克隻差幾公裏就開到了。隻剩下或是打最後一仗,或是……布尼亞琴科和茲維廖夫(第二師)做了相同的部署:沒有打。(這也是俄國人的性格:說不定?……終歸是——自己人嘛……我從獄中聽來的故事裏知道許多這種貿然的喝醉酒似的向——自己人投降的情形。五月十二日全副武裝的全員的第一師奉命開進森林:“解散!”穿上老百姓的衣裳,撕掉等級標誌,燒毀文件,開槍自殺。夜間開始了蘇聯軍隊的圍捕。約一萬人被擊斃和活捉,其餘沖入美軍占領區,但其中一大部分被移交給蘇聯軍隊,第二師、空軍、各獨立支隊的人情況也一樣。另有一些人在美國戰俘營裏蹲了好多個月(米安德羅夫一批人)。不知道是美國人的輕蔑,還是暗示他們“自行逃散”,仍像以前德國人那樣要他們挨餓,用腳踢,用槍托打——而看守得很鬆。有人逃跑,但很大一部分人留下了!是對美國的信任嗎?相信美國人不可能出賣他們嗎?他們已經被蘇聯的宣傳員,被自我譴責,被意誌消沉瓦解了,他們留著等待自己可怕的命運,——於是一批接一批地,將軍們,軍官們,士兵們,在一九四五年和一九四六年,被移交給蘇聯去懲辦了。(一九四六年八月二日蘇聯報紙公布了最高法院軍事廳對弗拉索夫及其十一名親信的判決:處以絞刑。)同在一九四五年五月,英國在奧地利也完成了一項忠於盟友的步驟(出於慣常的謙遜在我國沒有公布):他們把從南斯拉夫突圍出來的哥薩克兵團(四至五萬人)引渡給了蘇軍司令部。這次引渡具有符合傳統的英國外交特點的陰險性。情況是,哥薩克們決心拚個你死我活,或者跑到大洋以外,哪怕到巴拉圭,哪怕到印度支那,就是不願活活地投降。而英國人給他們提供豐厚的軍糧,發給上好的英國軍服,答應可在英軍中服務,已經在進行檢閱。因此當他們以統一裝備為藉口要哥薩克們交出武器時沒有引起懷疑。五月二十八日把騎兵連長以上全體軍官(超過兩千人)單獨召集到尤登堡市,好像是去和亞歷山大陸軍元帥商議部隊前途問題。在途中軍官們就上了當,被嚴密看守起來(英國人打得他們頭破血流),然後讓車隊一步步地被蘇聯坦克包圍,然後在尤登堡城內開進“烏鴉車”的半圓陣,手持名單的押解隊已經站在“烏鴉車”的旁邊了。被引渡的將軍中大部分是俄國僑民,他們是美國人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盟友。國內戰爭期間英國人沒來得及酬謝他們,現在還債了。隨後幾天英國人照樣用欺騙手段把普通士兵也引渡了——裝進圍了帶刺鐵絲網的列車。(一九四七年一月十七日,蘇聯報紙公布了將彼得·克拉斯諾夫、施庫羅及另外幾名將軍處絞刑的消息。)


    與此同時,從義大利來了一支三萬五千人的輜重隊“哥薩克野營地”,停在德拉瓦河邊的林茨山穀。那裏麵有參加戰鬥的哥薩克,但有許多老人、小孩和婦女——他們全都不願意返回哥薩克家鄉的河畔。然而英國人的心並沒有顫抖,也並非他們的民主理性受到蒙蔽。英國警備司令官戴維斯少校(他的名字現在至少一定會寫進俄國歷史的),一個需要時親切得酥軟、需要時殘酷無情的人,在用欺騙手段弄走了軍官們之後,公開宣布六月一日強迫引渡。成千人用齊聲吶喊回答他:“我們不去!”難民營上空出現了黑旗,在行軍教堂裏進行著不間斷的祈禱儀式:活人們為自己作安靈彌撒!……開來了英國坦克和士兵。通過擴音器命令坐進卡車。人群唱著安靈曲,神父們舉起了十字架,年輕的在老人、婦女和兒童們四周組成了人牆。英國人用槍托和棍棒毆打他們,把人們硬拽出來,扔進卡車,受傷的裝進口袋扔上去。神父站的木台被後退的人群擠垮了,後來難民營的圍牆也垮了,人們湧到德拉瓦河的橋上,英國坦克切斷了道路,有些哥薩克全家投河自盡,英國部隊在四郊抓捕和槍殺逃亡者。(在林茨保留著被打死和踩死者的墓地。)


    就在這幾天之內,英國人同樣陰險和無情地把幾千名南斯拉夫共產黨的政敵(他們一九四一年的盟友)交給南斯拉夫共產黨——由他們不經審判地槍斃和消滅。


    在有著獨立報刊的自由的大不列顛,到目前為止的二十五年來沒有一個人願意講述這件出賣行為,沒有引起社會的警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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