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奇怪,戎冀並沒有表現出十分的驚訝。他隻是把深不可測的目光,投向坐在暗影中的曾佐——


    曾佐一口雪白的牙齒,在燭光下微微閃著詭異的光芒:“可是,用您的行話說,這封委託文件,也如同一個陰險的‘暗示’——馮雪雁果然不是等閑之輩,她‘有情有義’地告訴一位未來的基金管理者,務必等她的前夫高子昂,找到了‘應有的歸宿’之後,才能具體啟動這筆基金。我的第二個問題就是,戎冀大夫,您是否早已經知道了……馮雪雁女士這封委託書的具體內容?”


    戎冀一言不發。


    十九號院兒裏的十四隻眼睛清楚地看到,在那張文質彬彬的瘦臉上,居然出現了兩條因為牙關緊咬而鼓起的肌肉……


    紫姨用溫和的語氣,又說了一句“行話”:“也許,所有最近發生在皇糧胡同二十五號院兒的不幸事件,隻是某種‘潛意識’的產物。戎冀大夫,但願我的分析,是正確的。”


    “不,紫姨前輩,您的分析是善意多情的,但不正確。所有一切,都是‘意識’而非‘潛意識’的產物。這位曾佐律師,他才是真正的大心理學家。謝謝各位的好茶和好意,我想,我該走了……”


    紫姨和她的牌友們目前著戎冀向大門口走去的背影……忽然見他又轉過身來,給在座的人們深深地鞠了一躬。


    三天以後的早晨,秋姍在自己診所的門口,看到了一隻眼熟的小藤籃,小花臥在裏麵,瞪著一雙無辜的圓眼睛。在它身下,還是鋪著那件薛婷護士編織的翠綠色的毛背心,毛背心的下麵,蓋著幾個鼓鼓的駱駝牌香菸盒和一封信:


    小花同學:


    小花是個好孩子,我把它拜託你了。經過三日三思,我決定把自己的全部藏書和學術筆記,捐贈給我們母校的資料室。這些為數不多的銀錢,留一點兒給小花做夥食和醫藥開支。其他的,請代我轉交東郊精神病慈善福利醫院。陳佩蘭也許需要這些養病的費用。


    與你重逢在皇糧胡同,我第一次產生了“有個家,多好”的潛意識。之所以說,仍是“潛意識”範疇的思維活動,因為我隻是曾經在入睡後,夢見過你……


    我還要告訴你一個秘密:那天晚上,我從紫姨的十九號回到二十六號時,在門口,我看見了一個小個子女人的陰影。什麽都沒有看清楚,隻見她的腳上,穿著一雙好看的繡花鞋。不過,我已經不在乎她到底是誰了。也許,這無非就是一個“暗示”罷了。遺憾的是,我無心再與任何人做遊戲了……


    學兄戎冀叩首


    秋姍默默無言地抱起藤籃裏的小花……


    秋姍送走了最後一個患者,就在暮色中,沿著皇糧胡同向二十六號院兒走去。半路上,她遇到了那兩個孩子——小町和隆龍。他們正是要來找秋姍一起到十九號院兒去“玩兒牌”,見這位姐姐神情有些恍惚,便跟在她的身後,一起走著……


    二十六號院兒的大門,從裏麵反鎖著。敲門,無人應答。隆龍從二十七號人家的圍牆,翻進了二十六號院兒,從裏麵為秋姍和小町打開了大門——


    戎冀躺在自己的臥室裏,從左手腕上一個傷口裏流出的大量血液,已經染紅了屋裏的地板。


    隻有隆龍一個人發現,戎冀的右手裏,握著一把頗為眼熟的小刀子——秀氣、精巧、鋒利,刀柄環上繫著一束翠綠色的絲穗……


    孫隆龍帶著這把小飛刀,直奔皇糧胡同張九的家。出來開門的是個手下人:


    “孫大偵探,您來巧了。要不我正要去大都偵探所求見呢。這是我大哥叫小的親手交給您的東西——”


    孫隆龍接過一隻沉甸甸的紮口布袋兒——不用打開看,心裏全明白。


    “張老闆這會兒在家麽?”


    “您來晚了一步。今兒個淩晨,大哥帶著瀟瀟小姐,雇了輛馬車,回鄉下去給小姐的母親上墳。這不,轉眼就是中秋了……”


    隆龍心裏明白,自己兩次請張九的女兒瀟瀟幫過忙,一次在二十六號的後門,讓她裹著床軟緞的綠被子;一次讓她給戎冀家送去那隻三層的木漆食盒——這,顯然都是衝著戎大夫去的。


    自己就是什麽都不說,人家猜也猜出來了……陳招娣還懷著他張九的親骨肉,如此不明不白的“猝死”,血都不曾看見一滴。除了當醫生的,誰有這麽高明的“做人”手段?


    孫隆龍第一次感覺到了內心的……忐忑不安。


    可是,秋姍姐姐看到戎冀的屍體時,曾經自言自語似的說:戎冀的遺書,就在自己的手裏,隻是不能給除了紫姨之外的第二個人看就是了……


    中秋節的晚上,是孫隆龍做東。除了紫町母女,誰也不知道因為什麽,推辭不掉小渾球兒這份孝敬牌友們的心。


    皇糧禦膳房給十九號院兒送來了滿滿一大桌子的雞鴨魚肉、蔬菜瓜果……連何四媽和老獨頭都被一起請上了餐桌。


    天空,一輪銀盤遍灑清輝。


    按照紫姨的要求,這一桌節日佳肴,被安排在院子裏。自然是為了一邊兒賞月,一邊兒酌酒……到底都是中國人,好的就是這麽一口——


    酒桌上,紫姨出酒令,不必為難老獨頭,讓他盡情坐在一邊兒埋頭吃菜喝酒之外,每個人都得輪流說句吟月的詩詞。規矩是古今中外不限,卻不能沒有一個“月”字。


    抓鬮輪到了小町子先說,她撿便宜,開口就是一句最熟、最俗的:“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


    下麵輪到的竟是何四媽,人家也不怯場,開口唱道:


    “月兒彎彎像隻船,劃回娘家不迴轉。女兒好比飄零雨,嫁風隨雲淚洗衫。”


    小町樂了:“四媽您瞧,今兒個晚上頭頂大滿月的,您偏要唱‘月兒彎彎’。”


    何四媽舉杯仰頭飲盡:“姑娘,這月兒圓心不圓,月兒它就真圓了麽?”


    大家都知道,何四媽是個苦命的女人。這一首民謠,也不知伴隨著她度過了多少月色寂寂的夜晚……


    輪到孫隆龍了。大家心裏都在猜,這不學無術的小渾球兒,土的洋的,到底能說出個啥來——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不錯不錯,虧你還沒有忘了啟蒙的國文課本。”


    又是小町帶頭湊趣。她總覺得,今年賞月的氣氛,悲情過濃了些。接下來,便輪到了秋姍。不想人家卻開了個樂頭: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曾佐目光幽幽地掃了秋姍一眼,下麵就輪到他說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大浦大約聽得出,曾佐的句子那是連著秋姍那兩句的,他也琅琅地接語道: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嘛!我可就這一句,別讓諸位再見笑我了。容老夫少開口,多吃酒,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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