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姨不動聲色地笑答:“小意思,談不上破費。以後我還會請您來嚐嚐,我家廚娘的烹飪手藝呢!”


    戎冀瞪圓了眼鏡後麵的一雙近視眼——這怎麽可能呢?我是戎冀啊——居然,此地還真有人,敢在我戎冀的身上,做了如此精彩漂亮的一場“暗示殺人”的活體實驗?!


    一股熱血,直衝戎冀的額頂——被這場遊戲玩兒倒了的,竟是自己這憑“暗示療法”安身立命、名揚北平,被洋人博士譽為“中國心理學界第一人”的戎冀!


    關公門前,還真的有人耍出了一手好刀法呢——


    “佩服!戎冀五體投地的佩服您。紫姨前輩,既然話已經說到這一步了,請容我最後請教您一個問題。”


    “您客氣——‘關公’大人!”


    “自視‘關公’不敢。退一步,假定在下真是‘關公’,紫姨前輩您就是我生平見到的‘活諸葛’。我是您的……手下敗將——這我不能不承認了。現在唯有請您指點我,作為一個業內人士,我失敗的原因,關鍵是什麽?”


    “好一位學而不倦、學無止境的傑出學者。我希望我們在座的每個人,都能夠以戎冀大夫的這種‘誓死求知’的精神為表率呢!那就恕我直言了——您的問題,出在您自己的‘心裏’——注意,此刻我說的‘心裏’,不是你總掛在嘴上的那個‘心理’,而是佛說的那個‘心’裏。”


    旁人聽著,紫姨的話有點兒像繞口令。戎冀聽懂了,可聽懂的,仍是其“言”而非其“意”。


    “紫姨,學生洗耳恭聽呢。”


    “很好。您在自己漫長的研究歲月中,也許過於側重了‘理’,而忽略了‘情’。情者——人之常情而已。我聽秋姍對我描述過你書房裏的藏書,也分析了你一係列間接‘暗示殺人’的操作手法。當然,您運用自己獨到的心理學知識,在醫院曾為很多患有精神疾症的病人,解除過痛苦。這是您發揮心理學‘積極暗示’方法的成功所在。我深感敬佩。


    “記得我在日本求學時,導師解釋過著名心理學家巴甫洛夫的一段論述——暗示,是人類最簡化、最典型的條件反射。暗示,就像一把‘雙刃劍’,它可以救治一個人,也可以毀掉一個人。我已恭聽了您對陳佩蘭那兩場‘暗示殺人’全過程的講述和分析——真是精彩之至!遺憾的是,它們違背了您一向以‘積極暗示’治病救人的醫德,相反,以‘消極暗示’的手段,達到了殺人害命的瘋狂目的。”


    “戎冀大夫,您在假手陳佩蘭實施這兩場心理實驗的時候,我毫不懷疑您是壓抑了自己心中‘人之常情’的本能,高度釋放出的,隻有理性與功利的冷酷智商。但我始終相信,事實將證明,‘人之常情’與您畢竟息息相關……”


    戎冀真是個聰明人、大學者,還是他第一個恍然大悟:“您從第一步設計出‘環境暗示’,是讓裹著綠被子的一個小女人,渲染出二十六號院兒的恐慌氣氛;進而用被這位胖警官從我家裏找到的物證,一件玫瑰紅色的長鬥篷,施加社會性壓力,從而對我實現了‘孤獨暗示’;在以上兩個暗示的前提下,我非常容易就接受了來自秋姍的‘信賴暗示’,或說是‘依存暗示’……”


    紫姨打斷了戎冀的話:“您為什麽不願意把它定位成是‘友情暗示’呢?您敗在我手裏的關鍵原因,恰恰是您忽略了人類生命中最為不可或缺的一個‘情’字。當這種‘情愫’在您心中不知不覺被喚醒的時候,可憐您,卻不認識它了!本來,‘友情暗示’在一個人孤獨無援的環境氛圍下,可以轉化為生命力的源泉。可是,我們的秋姍卻不費吹灰之力,把您引導到了足以致命的一場‘危機暗示’中去。”


    今天晚上,紫町牌友俱樂部的大小成員還是第一次聽到,紫姨在自己的專業領域裏,如此雄辯滔滔——


    “戎大夫,您平日裏節衣縮食,把自己辛苦賺來的洋錢,煞費心機地藏在駱駝牌香菸盒兒裏,大筆大筆地千方百計托人帶到國外,買回那些珍貴的洋文大部頭。當然,這於一個做學問之人,實在是難能可貴亦必不可少。可我認為,您似乎比較忽略自家祖先最早奠定的心理學基礎,那便是‘人學’——”


    戎冀在紫姨的點播下,反覆回味著“人學”二字。隻聽紫姨繼續說道:


    “孔老夫子在兩千多年前,為我們留下了‘性習論’、‘學知論’和‘差異觀’,這是一筆寶貴的教育心理學遺產;孟子主張“性善論”,也很早就提出了關於重視環境和教育在人性發展中的作用;荀子則說:“形具而神生”,主張“性惡論”,注重“化性起偽”。他的《勸學》、《解蔽》、《正名》都對學習、認識人性和思維等心理問題,有著相當全麵、係統的論述;王充的《論衡》中,論述有關感知覺、思維、注意、情慾和人性等心理學思想;還有劉劭著《人物誌》……等等。


    “國人常說,人情練達皆文章。戎大夫可謂淵博多才、學富五車,窺視他人心理脈絡,抓得住人性中的所欲、所懼、所忌,或因勢利導,或舉一反三,似乎很是遊刃有餘;偏偏無視了人性中至關重要的……愛之心——這便是您也有無從把握,一度中了我這一介殘廢之人‘暗算’的根本原因了!”


    戎冀不禁唏噓了——自己在紫姨和她這群追隨者麵前,敗掉的,豈止僅僅是一個心理學家的“專業尊嚴”,連為人之本的善意、良知、道義,也被她做出了否定的證明!自己竟成了一場“暗示”的受體,第一次親身品嚐到了這把“雙刃劍”的無情。


    戎冀發現,跳動不安的燭光下,包括那隻白色的小狗在內,有十四隻眼睛正炯炯地注視著自己。他的心,正在這注視下,一陣陣地戰慄著……


    “我承認,自己……是個偏執的學問狂人。除了對學問的探索,我戎冀一無所求。即便我是‘下意識’地犯下了無可挽回的……過失,上天總會原諒,一個在科學領域中,躑躅而行的孤獨者吧?我希望在座各位也理解……秋姍,你能理解我麽?”


    秋姍沒有說話,一雙眼睛閃著若隱若現的淚光。


    曾佐聞言見狀,突然冷笑了:“戎冀大夫,請允許我向您提兩個問題。馮雪雁在祥和醫院接受搶救和治療的那次住院,是否曾經與您有過一次以上的交談?”


    戎冀不由一怔:“也許……是有過兩次,還是三次……”


    曾佐迅速接話:“長談。對麽?當然,我想主要是那位女士,非常需要傾訴出內心的種種苦悶和困惑。這不奇怪,也正是多虧了您積極的心理指導,她至少是在表麵上,令外界驚異地快速恢復了身心健康,重新投入了社會活動……在馮雪雁離開北平城之前,給我留下了全部財產憑證的有關文件。其中,包括一筆她父親遺贈給她個人的大額美鈔——是存在花旗銀行的。這位夫人註明,自己名下的全部動產與不動產,最終要作為發展中國新興心理學研究的專用基金。在這封委託文件中,我看到了您的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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