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姍猶猶豫豫地接過那碗麵條,慢慢送到嘴裏……隨之就發出了由衷的讚嘆:


    “唔——真香!真好吃!比四媽的手藝還棒!”


    小末兒憨厚地笑了:“我在麵店當了快六年的夥計。後來的兩、三年,都是我掌勺呢!”


    “小末兒,你跟露露洋服店的陳姐,到底是怎麽認識的?”


    “我在南城張記麵店當夥計的時候,陳姐有的時候過來吃碗麵。她也喜歡您現在吃的這番茄雞蛋打滷麵。前幾年,我經常看見她……”


    小末兒對那位不明不白葬身火海的女裁縫陳姐,始終懷著親切的念想……


    當時,陳姐每次出現在簡陋的張記麵店,總是狼吞虎咽地吃著麵。看她吃得那個香呦,小末兒就想,這位大姐……真是餓壞了。有一次,陳姐抬頭見小末兒正盯著她的手發呆,不好意思地笑笑,說:


    “你傻看什麽?看我這手指頭老是纏著布條子不是?我們做裁縫的,捏針的手傷得厲害……見不得人哩!”


    小末兒尊敬地望著她說:“大姐也是個吃苦的人呢!”


    陳姐不無自豪地說:“有個弟弟在上大學堂哩——從學費、書費到吃穿用度,全是我供著。指望他畢業以後,幹出一番大事業,那我也就苦到頭兒啦。”


    小末兒自知自個兒的表達能力有限,他結結巴巴地把自己記憶中的那些情景說出來後,發現這位秋姍大夫走了神兒……


    “唔……小末兒,我再問你,當時你推開露露洋服店的門時,有沒有感覺到什麽異常?”


    小末兒沒有聽懂:“‘異常’?”


    “就是跟平常……不太一樣的感覺?”


    “‘感覺’?”


    “就是……感覺嘛!比如說,門特別重、特別難推開,等等——”


    “‘等等’?”


    “你真是——反應遲鈍!”


    “‘遲鈍’?”


    小末兒就是這樣,愚蠢地重複著秋姍問話中的一個個詞彙,把秋姍氣得真恨不得把麵湯一下潑到他的腦袋瓜上去:


    “虧得你還會做這麽好吃的麵,簡直是蠢得沒藥可醫!難怪不被人家算計死呢。”


    小末兒努力搜索著記憶:“推門的時候,好像覺得……覺得陳姐的房門,有一點兒……”


    秋姍生怕麵前這塊終於就要開竅的“木頭”,重新失去了悟性:“有一點兒什麽?快說、快說呀——”


    小末兒支吾了半天:“好像是有一點兒……緊。”


    秋姍陷入了深思:“緊?緊……”


    她又開始一根接一根地擦洋火兒……小末兒目不轉睛地看著小火柴棒兒扔了一地,心疼得直眨巴眼睛。


    等屋裏的那幫人吃飽喝足,重新一起來到後麵那間小雜物房門前時,眼前的景象把大家嚇得目瞪口呆:


    小末兒猛地一把推開門扇……“呼——”的一聲,小雜物間裏霎時煙騰火冒!


    隻見秋姍狼狽不堪地從煙火中沖了出來:“快!快——你們快幫忙把火澆滅呀!”


    孫隆龍一個箭步上前,猛地抓住小末兒的衣領。人家正提起事前準備好的大桶,也被他把水都給弄灑了……


    “小末兒!你想把她也燒死嗎?”


    小末兒可憐巴巴地一時說不出話來,隻好一個勁兒地用眼睛向秋姍求援。秋姍從孫隆龍的手中解脫出小末兒,微笑著摸摸他剃得短短的腦袋:


    “就是這種感覺,對不對?‘麵條師傅’小末兒?”


    小末兒麵露出由衷的欽佩,他當眾彎腰便是一個大躬:


    “秋大夫,敢情你們讀書人,就是聰明。推門時,真跟那天晚上的……‘感覺’,對,就是您說,感覺可是一樣一樣的啊!”


    其他人還沒有完全省悟過來,秋姍和小末兒這是“玩兒”的什麽火?紫姨獨自輕輕鼓起掌來:


    “秋姍,好樣的!我說你能琢磨出來,你就能琢磨出來。早晚,他們都會給你再鼓一次掌。這會兒,快到我的洗浴室去,四媽已經把熱水和換洗衣服都給你備好了……看看我們俱樂部的大美人,把自己都給弄成花貓兒啦!”


    紫姨這間小牌室的窗戶,懸掛著厚重的金紅色絲絨窗簾。需要打開它的時候,拉動窗戶旁邊環形的繩子,簾子就會巧妙地以波浪的形式向上收起,露出靠外邊一層半透明的麻紗簾子……這是一間外國人常說的所謂“美室”。


    女主人母女和牌友們相聚圍台而坐,手中卻沒有發牌,因為他們在等待比玩兒牌更加“吸引人”的事情。


    終於,紫姨聽到了什麽:“我們的客人,來了。”


    她示意小町推著自己,來到了大客廳裏——


    林記的老掌櫃夫人,正在女兒橋橋小姐的攙扶下,走了進來……看見紫姨,林老夫人款步走上前來,向女主人微微屈腿,行了一個京都古老的“墩兒安”禮:


    “小女跟我說,如今隻能找紫姨……來為我們指點迷津了。”


    紫姨也不以謙虛託詞:“林老太太,我聽著呢——”


    林記的老掌櫃夫人開始了她慢慢的述說:“您也許知道,我是個吃齋念佛的人。真人麵前,再也不能隱瞞真相了。六年前,國家時局還十分動亂。鄉下的佃戶們因為軍閥的部隊打仗,拋荒了土地。做糕點的麵粉一時斷了來源,市麵價格卻天天暴漲。我丈夫通過一個奸商,高價購買了十石麵粉,以備不時之需。沒想到,送到家裏的,大半竟是摻和了觀音土的貨色。”


    “那段時間,本來市麵就蕭條,加上許多前朝的老客戶家道中落,生意做得異常艱難。已經有幾位股東因為無利可圖,想要撤股。犬子不孝,在外麵欠下高額賭債的風聲,也不脛而走。就是在這種時候,我丈夫生怕這十石麵粉受騙的事情,再被股東們知道,情急之下,竟想出了放火燒掉庫房的下策……”


    “庫房失火的兩天以後,外麵對這場火災的真相議論紛紛——也有人在猜測……就是我們林家人自己做的手腳。小末兒肯定是也聽到了這些街談巷議,便自己背負著庫房放火嫌疑犯的名聲,一個人不辭而別,突然離開了我家。


    “當天晚上,我丈夫也中風倒下了……這是家醜,事關那塊傳承了百年的老字號招牌,事關林家世代清正處世的名聲,事關主僕上下十幾口人的生計。我身為唯一的知情者,背負著這……這天大的罪過,熬到了今天……”


    “可憐我那好孩子小末兒啊,六年多生死不明,有家難歸。現在,聽說都回到了家門口,卻……不能讓我跟他見上一麵……我想對紫姨您說的是,我們小末兒,絕不是放火的犯人——六年前不是;現在,也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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