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當他們在克努門口的石板上清理鞋子時,他開始意識到自己沒來由地急著想看那份報紙,而他一向非常痛恨別人身上的這種非理性,所以當然無法忍受自己也如此。因而,他站在原地仔細地又將鞋子擦了一遍。


    派特隻在雙層擦鞋布上草草抹了一下說:“老兄啊!你這也太仔細了吧!”


    “穿著沾泥巴的鞋子走進屋裏是很粗野的。”


    “粗野?”派特說。正如格蘭特所猜測的,派特將“清潔”這類事視為女性化的表徵。


    “是啊!那很邋遢,而且不成熟。”


    派特哼了一聲,偷偷地再擦一次鞋。“真是可憐的房子啊!連幾塊泥巴都承受不起。”他重申自己的獨立,然後一陣風似的衝進客廳。


    客廳裏湯米正在鬆餅上淋蜂蜜;羅拉在倒茶;布麗姬在地板上重新排組那些小玩意;小獵犬則忙著在桌子四周搜索,看是否能找到點吃的。這個房間除了與閃耀火光爭輝的陽光外,整個畫麵和昨晚沒啥兩樣。還有的是,在這個房間的某個角落裏躺著一份日報,這事關重大。


    羅拉看到格蘭特搜尋的目光,問他找什麽。


    “啊,我在找日報。”


    “噢,貝拉拿去了。”貝拉是女廚子。“如果你要看,待會兒喝完茶我就拿回來。”


    他突然有一瞬間對羅拉感覺有點不耐煩。她實在太自滿了。她實在太快樂了,守在她自己的城堡裏,茶桌上擺滿了食物,身材略微發福,有著健康的一對兒女和體貼的丈夫,還有傲人的安全感。其實,如果能讓她偶爾去對抗生活中的惡魔,讓她偶爾被吊在半空中俯視下麵的無底洞,那對她會挺好。但是他很快把自己從這種荒謬的想法中拯救出來,他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羅拉的快樂裏根本沒有自滿,而克努也不是逃離現實的避難所。剛才兩隻黑白捲毛的小牧羊犬在大門口搖著尾巴迎接他們,在過去的年代它們會叫摩西、格倫或崔姆之類的名字,但今天他注意到要喊它們湯格和贊格。親墩江的江水早就流入突利河,這裏也再沒有象牙塔可言。


    “當然,這裏有《泰晤士報》,但是是昨天的,你可能已經看過了。”


    “誰是小阿奇?”格蘭特在桌旁坐下問道。


    湯米說:“這麽說你已經見過阿奇·布朗了?”他用手拍了拍熱騰騰的鬆餅上半部,舔了舔流下來的蜂蜜。


    “這是他的名字?”


    “以前是,但打從他自封為蓋爾國之王後,他就稱自己為吉裏斯畢格·瑪拉布魯伊珊。他在飯店那邊非常不受歡迎。”


    “為什麽?”


    “你想誰會喜歡給差遣去找吉裏斯畢格·瑪拉布魯伊珊這樣名字的人?”


    “我也不會喜歡他出現在我家。他在這裏做什麽?”


    “他說他在這裏用蓋爾語寫史詩。但其實他兩年前才開始學蓋爾語,所以我想他這首詩不可能撐得太長。他以前是屬於克利緒一克雷佛一克裏特學派的,你知道,就是蘇格蘭低地的那群男孩。他屬於這個團體已經好多年了,但沒什麽露臉的機會,因為競爭太激烈了。所以他就認為蘇格蘭低地隻是被貶低的英格蘭人而已,而且理應遭受譴責,同時他也認為沒有比回歸‘母語’、回歸真正語言更要緊的事。因此他以一介來自大學的高貴之身屈就於格那時羅拉和湯米都已經離開了,一個進廚房,一個去外麵透透氣,客廳隻剩下他和那個老在地板上不斷重組自己寶藏的沉默小孩。他若無其事地從派特手中接過折得整整齊齊的報紙,派特前腳才走,他便以一種無法抑製的興致把報紙打開來。這是蘇格蘭版的報紙,除了中間部分外,全部填滿了地方性的新聞,但似乎沒啥新聞提到火車上那檔子事。他來來回回地找,掃過一堆不重要的新聞,像隻狗穿過一堆蕨類植物。最後,他找到了,就在一個專欄下麵,夾雜在腳踏車意外事故以及百歲人瑞的新聞當中,一個相當不起眼的標題寫著:一名男子陳屍火車之上。標題下麵是一段簡潔的敘述:昨日早晨高地飛行列車抵達終點站時,發現一位名為查爾斯·馬汀的年輕法國人半夜死在火車上。據初步調查判斷,他的死因係自然死亡,但因為死在英格蘭,必須運往倫敦驗屍。


    “法國人!”他大聲叫了出來,連布麗姬都抬頭看他。


    法國人?不可能!不可能嗎?這張臉,對啊!這張臉也許是,這張臉很像是法國人,但是他寫的東西不像啊!那是非常英文的寫法。


    難道那份報紙並不屬於七b那人所有?難道那是他撿到的?也許是上火車前他去餐廳吃飯時撿到的,鐵路餐廳的椅子上經常留有用餐者看過的報紙。或者是他從家裏拿來的?他的房間或者是隨便他住的哪個地方。他也許真的隻是從哪兒順手拿到這份報紙而已。


    也可能,因為他是一個在英國讀書的法國人,所以並沒有使用法文傳統的優雅細長的字體,而是用圓潤不整齊的英文手寫。這一點基本上和這首詩是七b那人所寫並沒有什麽矛盾之處。


    不過,還是很奇怪!就這件摔死的例子看來,不論多麽自然,還是很奇怪。他第一次看見七b那會兒,正巧是他自己的狀況無法和他的專業素養相結合的時候,嚴格說來,他當時根本就遊離於這個世界之外,以至於他把七b的事件看成任何其他可能會在車上睡死的貧民一樣。七b對他而言,隻不過是一個死在充滿威士忌酒味中的年輕人而已,受到粗魯沒耐性的火車臥鋪服務員粗暴的對待。但現在情況截然不同了,七b成為了驗屍的對象。這是件非常專業的事情;一件受法令規章限製的事情;一件必須謹慎進行,有適當步驟,得根據規定進行調查的事情。格蘭特突然想起他拿走報紙這件事,以正統處理方式嚴格來看,顯然不合規定。雖說他取走報紙完全是沒有預謀順手為之,可是如果仔細分析,這無疑是一種湮滅證據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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