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手指,在那道濕痕上抹了一把,放到唇邊嚐了一口,苦澀的味道鑽入舌尖。人偶的眼淚,原來也是苦的。“寶貝,你喜歡的,……到底是誰?”最後的最後,它還是問了這一句它已經問過無數次的問題。這一次,它並沒有執著地想要聽到我的答案。我安靜地沉默著。它的眼睛枯如死水,裏麵最後的一絲光彩也消失了。七天。原來隻有七天,卻漫長得像過了七年。我一件件整理著它散亂在床單上的肢體,一件件放進綠色行李箱中。殘肢底下,我看到了高望和我說過的心髒。人偶的心髒。和高望手中的那個不一樣,我麵前的這個很小,隻有我小半個巴掌大,沉甸甸的,兀自緩慢地跳動著。我將心髒放進箱內,整理時,手指被其中一個斷肢的鋒利斷口劃傷,皮肉綻開,幾滴紅色的血液順著我的指尖滴落在箱中,濺在那顆心髒上。我趕緊拿紙巾擦拭,卻還是在心髒上麵留下了一塊無法擦去的暗紅色的鏽斑。清理不幹淨,……算了。最後放進去的是它的頭顱。我定定看著它,俯下身,在它冰冷的唇瓣上留下一個親吻。好說也陪了我這麽久,和它當然也有快樂的記憶,最後親一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對,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意思。我連接上它的芯片,密碼文件裏麵的內容還停留在生日那一條。從我那天給它灌下藥劑之後,就沒有再出現過新的了。也不知道它恨不恨我。……想什麽呢。恨不恨的,隨它去吧,有什麽所謂呢。我試著將芯片裏麵的內容全部刪除,這次很順利,沒人阻攔,一行又一行的文字消失,兩分鍾後,我看著麵前屏幕中空蕩蕩的一片,知道,這次是真的結束了。依舊是叫來垃圾場那個老頭兒,將行李箱交給了他,再由他交還給高望。深夜兩點,小區的老地方,我給了他五百,他把行李箱搬上他的破舊三輪,吱吱呀呀地騎走了。我站在原地沒有動,目送著老頭兒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夜幕裏。過了很久,久到我兩腿發酸,快站不住了,我才想起動彈。沒有上樓,我沿著小區樓下的小道繞了一圈又一圈,來回地走著我之前和它散步的路線。我機械似的走動,惹得一樓幾家養的犬隻狂吠,吵醒了人,我不再晃悠,回了家。打開房門的那一刻,空蕩蕩的玄關拴住了我。好安靜。真安靜。一點聲音都沒有了。我在客廳走了一圈,又在臥室站了一會兒,最後來到廚房裏,打開了冰箱。裏麵還剩下最後一小塊蛋糕。我取出來,坐在地上慢悠悠地吃。冰箱門忘了關,冷白燈光在黑暗的屋子裏編織出一個變形的窗口,我倚靠在窗口下,享用著我變質的蛋糕。吃得再慢,也總有吃完的時候。最後一口蛋糕我在嘴裏含了很久才咽下去。蛋糕滑下食管,落在空空的胃裏,一並落下的,是未知名的水液,一滴滴地摔碎在紙質的小盤子上。冰箱門開太久了,發出了滴滴的警報聲。原來是冰箱裏的水開始化了。曆時七天,我人生中唯一的一個生日……結束了。第34章 搬家以前天天盼著甩掉身邊那個最大的包袱得到自由,可當這一天真的來臨之後,我卻沒有想象中的那麽歡喜雀躍。我的自由向來隻在這間小小的出租屋裏,如今這間屋裏全是我不願記起的回憶。回憶便成了鎖鏈,鎖住了我的腳,把我困在這裏,成為我無法逃脫的牢籠。牆上的照片被我一張一張取了下來,所有它穿過的衣服用過的東西我能扔的都扔了,我以為這樣就能將它從我的回憶裏拔除。但驟然頻繁的噩夢愈演愈烈。每次一閉眼,我就會出現在一片一望無際的水麵上。頭頂上方是深藍色的蒼穹,底下是黑綠色的潭水,腳下踩著一隻搖搖晃晃的獨木舟,船槳劃過水麵,蕩開一層一層的漣漪。船頭上懸掛著一盞昏黃的燈籠,隨著船隻滑動的頻率慢悠悠地晃。天底下隻剩我一人。不知劃了多久,一陣劇烈的狂風怒吼著席卷而來,船頭燭火陡然熄滅,唯一的照明物失去了它的作用。獨木舟被水流裹挾著震顫顛簸得快要散架,我的船槳脫手,掉在了水裏。我不得不死死扒著船沿,不被這股大風卷走甩下去。底下的潭水咕嘟咕嘟冒起了泡,好像是有什麽東西在裏麵。倏地,一隻巨大的眼睛出現在獨木舟下方,是這艘小船的兩倍大。潭底下潛伏著一隻龐然巨獸。它要吃了我。這隻眼睛是墨黑色的,其中泛著星星點點濃鬱的深藍,我曾在哪裏見過的熟悉。小船被浪打翻,四分五裂解體,我墜入潭底,水流湧進口鼻,徒勞地在水裏掙紮著,還是慢慢沉底。直到下方一股大力托住了我,我被一個柔軟的東西纏裹住,送上了水麵。吸入新鮮空氣的那一刻,我大聲咳嗆起來,這才發現身下坐著的是什麽東西。一個巨大的手掌。五根手指抓著我的身體,我就位於手掌中央。我抱著其中一根食指,抓著我的救命稻草,可是下一秒,這根食指猛然鬆動掉落,墜下,掀起一片巨大的水花。然後,又是一根。這隻巨大的手掌要塌了。我蜷縮在這隻掌心裏瑟瑟發抖,張大了嘴似乎在喊什麽,我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話。我好像在哭。“寶貝。”身下的手掌水彩一般融化,變為一條黑色的巨蟒,巨蟒睜著那隻藏青色的眼睛,用它的身體死死纏住我,勒緊我。我聽到自己身體裏骨頭斷裂,血肉爆漿的聲響,鮮紅的血從我的眼睛裏流出,巨蟒的芯子掃去我的血淚,張開大嘴,血液從它鋒利的獠牙上滴落,硫酸般的涎水滴落在我身上,刮去我的皮肉,帶來刺骨難忍的灼痛。我被絞成一團肮髒破爛的抹布,眼前這條陌生又眼熟的巨蟒口吐人言:“寶貝,”它的聲音和我記憶深處的某道聲音重疊在一起:“你喜歡的,到底是誰?”“!!”我猝然睜眼,彈坐起來,滾燙的呼吸從我張開的口腔裏噴湧而出,急促地緩了幾秒,才看清眼前並非是那片看不到頭的水域,是我的出租屋。沒有風浪,也沒有巨蟒。我用力地喘息,卻仍是覺得氧氣不夠用,被蛇纏住時的窒息感和痛意還清晰地印在我的感官裏。身上睡衣被冷汗浸透,刺骨寒涼。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做這樣的夢了。從我把它送走之後,每次我一入睡,這般詭譎荒誕的夢就會準時找上門,攝取著我的三魂七魄。明明它都不在我身邊了,卻還是陰魂不散地纏著我。臥室的牆壁已經空無一物,摘下來的照片被我隨意堆在牆角,數量之多,積壓成一座小山丘。我下了床,找來一個瓷盆子,照片全部丟進盆裏,一張一張地燒。我沒有開燈,屋裏被這點橘黃色的火光照亮。照片一張一張丟進去,我看到上麵自己的臉孔變形腐爛,化成一片一片帶著餘溫的灰燼。小山慢慢變成小土坡,最後被我夷為平地。手邊還剩下最後一張,丟進火裏那一秒,我卻遲疑了,遲疑了太久太久,麵前灰燼裏最後一點紅色的火星也隨之熄滅。四周陷入幽靜的黑暗,我看不到手裏的照片,但我知道上麵是什麽畫麵。是歪歪扭扭的生日帽,是我僵硬死板的表情,是笑顏燦爛的它。房間裏充斥著刺鼻的焦味,我開窗通風,窗外的月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灑進來,我低下頭看著手裏的照片。打火機對準了照片尖利一角,哢噠哢噠,卻怎麽都打不上火。可能是打火機太久沒用,壽終正寢了。算了,明天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