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去撿起,玻璃瓶在我掌心似有千斤重,我急於毀屍滅跡,沒緣由的方寸大亂,在屋裏轉了幾圈,丟哪裏都不放心,最後隻能一腳踩碎,玻璃渣子全部丟進馬桶裏衝進下水道。這樣就能徹底毀掉我的‘罪證’。屏幕上的這些話我看了很久,一字字掃過去,觸動當然是有的,但很快就被我壓了下去。世界上有一種人,在得到別人贈與的善意時,率先想到的不是感激或是開心,而是懷疑。我的內裏早已腐爛生瘡,散發著陣陣惡臭,如果說之前我還特意為了梁枝庭而留有一方淨土,那麽在他哄騙著我張開蚌殼,最後卻拿著利刃將我的內髒攪得稀碎之後,我就不會傻到再次犯錯。沒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我腐爛的死肉孕育不出珍珠,隻會在受到攻擊時往外吐一股一股的臭水。連我自己都嫌棄我自己,又怎麽會有人能夠連帶著我的缺點一並包容。浪費了六年的時間,我才徹底認清這個現實,天真妄想地摔了一個大跟頭,三歲小孩子都知道摔倒會痛,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我不會再讓別人有一丁點傷害我的機會。這些東西說起來也不一定就是它的真心想法,也許隻是程序出錯了而已,況且……它已經喝下了藥劑,我也沒有回頭路走了。既然我已經做出了決定,那這個決定就絕對不能是錯誤的。我不能後悔,……再次後悔。我試圖格式化刪除屏幕上的這些內容,還不等我摸索詳細,窗口突然自行關閉,我對著空蕩蕩的電腦桌麵,狐疑了一瞬,奇怪,插口也沒鬆,怎麽沒反應了?忽然想到了某種可能,我倏地扭過頭,身後的它仍是跪著的姿勢,手上卻拿著一個我十分熟悉的讀取器,數據線掉落在它腳邊。是誰拔掉的顯而易見。我沉默下來,低頭不語。低垂的視線裏,它的腳掌一步步靠近。它走到我麵前,蹲下來,托住我的下巴將我的臉抬起。四目相接時,它說:“很多次了。”我當然知道,那又怎樣呢。“這是什麽?”它捏著那個小小的讀取器問我,“你在看什麽?”我不說話。我靜靜等著藥劑發揮作用,可是等了好半天,它毫無反應。高望明明說過,喝了這個東西,人偶就會瓦解,為什麽到現在它還像個沒事人一樣?難道沒有用嗎?“你又在打什麽壞主意了。”它抱住我,在我的頭發上親了一口:“沒關係,我原諒你。”那碗麵涼透了,被重新端回了廚房。一個小時後,門鈴聲響起,它去開門,回來後手裏拎著一個生日蛋糕,是它自己拿我手機定的。現在竟然連點外賣都學會了。它蹩腳地拚接著商家送的紙質生日帽,然後將那廉價的金色王冠戴在我的頭頂,我定定地看著它,任它動作。它每做完一次什麽動作都停一會兒,大概是在想接下來要做什麽事情。點了蠟燭,它拍著手給我唱生日歌,唱的很難聽,唱完了,一雙眼睛亮晶晶地注視著我,等我許願。我閉上眼睛,其實也想許個什麽願望,可惜大腦空空,什麽都想不到,想不到也就不想了,裝模作樣閉了會眼睛,吹了蠟燭。第一次過生日,第一次吃蛋糕,滋味怪怪的。它從身後抱著我,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吃那些糊嘴的甜膩奶油,好奇:“什麽味道的?”“甜死了。”我心不在焉地說。這是什麽劣質奶油,甜得我心裏堵得慌。它想了想,伸舌,舔去我沾在嘴邊的沫,神色饜足:“甜。”我蹙眉,問道:“你能嚐到味道嗎?”它搖頭。“那你說什麽?”“因為你說甜,”它親著我的嘴角,“我會記得這個味道,下次再嚐就知道了。”“……”蛋糕吃了一小塊就吃不下去,剩下的放在了冰箱裏。它在廚房洗碗,我坐在床頭,盯著麵前這滿滿一牆壁的照片,最中央的一張是剛剛貼上去的,新拍的。是一張合照。照片上的我戴著歪歪扭扭的生日帽,板著臉,它摟著我,臉頰和我緊貼,對著鏡頭笑得燦爛。一張怪異的照片,我卻無法從上麵移開眼睛。我的表情怎麽會這麽醜,是不是也該彎那麽一下嘴角?猝然回神,我揉亂自己一頭黑發。操,南藜,你也瘋了嗎,瞎想什麽呢。整一個下午,它都很正常,晚上入睡前,它照舊躺在我身側,拍著我的背脊,哄我入睡。我縮在他懷裏,想:大概是藥水放久了,失效了。果然高望一點都不靠譜。我心裏抱怨著他,胸腔裏堵著的那口氣卻好像散了點,很快就睡著了。睡了不知多久,我毫無預兆睜開了眼睛。窗外漆黑一片,天還黑著。身邊空無一物,人偶不在。我坐起身,在昏暗的屋子裏豎起耳朵,果然,聽到了一點輕微的聲響。從客廳裏傳來。我赤腳下了床,走出臥室,躲在暗處偷看。客廳的陽台上,跪伏著一個高大的影子。它趴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嘴裏死死咬著它的左臂,以此來堵著嘴裏的聲音,它不願發出一點聲響,但還是能聽到一絲壓抑著的哀叫。原來藥水沒有失效,隻是它一直忍著而已。高望說,他毀去他的人偶時,人偶在他麵前慘叫,哀求,哭泣,可是我的……我的人偶隻是一個人躲在我看不到的角落裏,獨自承受鑽心剜骨的痛苦。它知道它現在的痛苦是我親手贈與它的嗎?知道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我嗎?……它會壞嗎?大概明天一早,我就能看到它四分五裂地躺在陽台上吧。它這樣多久了?又能堅持到什麽時候?我立在黑暗中,默默地看著它無聲地在地上打滾,瑟縮,痛不欲生。沒了睡意。我返回臥室,坐在床上,目光又不受控製地移到牆壁上的那張合照。它笑得好開心。拍下這張照片的時候,它是不是就已經很難受了?不應該質問我嗎?不應該衝我發火嗎?我讓它這麽痛苦,它應該把我綁起來,折磨我才是啊。現在這樣算什麽……心口突然被針紮了一樣似的,痛了一秒。我捂著心口,擰起眉頭。痛也會傳染嗎?我默默等待著,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客廳裏的聲音消失了。我在一片漆黑裏睜大了眼睛。我以為結束了,結果卻聽到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我立即爬上床假睡,熟悉的腳步聲來到我床邊,床墊下陷,它躺在了我身邊。它沒事了。我背對著它,睜著眼睛,一直睜到天亮,後來實在堅持不住睡了過去。醒來時由背對變成了麵對麵摟抱的姿勢,我睜眼的那一秒,它親我的額頭,一如往昔:“早。”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我會以為它還是和平常一樣。它去廚房給我弄早餐,我在臥室坐了一會兒,悄聲去到廚房門口偷偷看它。它背對我站在水池前,似乎在清洗著什麽。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嘩嘩而下的水流中,它的一根無名指掉了下來,在水池裏發出一聲輕微的撞擊聲。它歪頭沉思片刻,拿起那根掉落的指節,想要重新把手指安上去,可它搗鼓了半天,手指短暫地在它斷口處粘穩了幾秒,隨後又歪斜下去,掉落。裝不上去了。它靜靜凝視著掌心裏的那根斷指,半晌,將那根指節放進口袋裏,藏了起來。……原來一切已經開始了。它轉過身,看見我在廚房門口,條件反射把斷了一根指節的手掌掩在身後,笑著問我:“怎麽了?”我躲閃著他的視線:“餓了。”“馬上就好,你外麵等著。”“嗯。”我掃了眼台麵,那碗黑白交加的麵條已經不見了,被倒掉了,徒留一個洗得幹幹淨淨的瓷碗。“……”我打開冰箱門,用門阻擋了我和它的視線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