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望就這麽苟延殘喘地活。可是活得越久,他對愛人的思念就愈發不可收拾,他對看不到盡頭的餘生感到絕望,對沒有鳴戈的日子感到痛楚。沒能在鳴戈臨終時和他說出那句‘我也愛你’,成了他心中最追悔莫及的一根刺。他開始製造和鳴戈一樣的人偶,按著腦海記憶中鳴戈的臉,一寸一寸地雕琢著,一絲瑕疵都不允許,失敗了一具又一具,終於,經過漫長的兩年時光,他得到了一個和鳴戈完全相像的人偶。他給人偶安上了眼睛,教會了它一切,給它講他和鳴戈的點點滴滴,把對鳴戈的愛都傾注在它身上。直到反噬來臨那天。被高望毫無保留的愛意澆灌,它忘記了自己是被製造出來的人偶,它以為自己是鳴戈,是高望早已死去的愛人。它開始脫離高望的控製。“我試了很多方法,都沒有辦法阻止它。它一天比一天像人,直到某一天,它身上所有屬於人偶的痕跡都消失了,我聽到它的心跳聲,呼吸聲……”“明明是和鳴戈一樣的臉,我卻怎麽都喜歡不起來它。不一樣的,活人和人偶,始終都是不同的存在。”一杯紅糖水見了底,但高望的臉色並沒有好起來,於是他倒了第二杯。我問:“你身體不舒服嗎?”這其實是一句廢話,隻要有眼睛的都知道高望身體出了毛病。高望不以為意:“沒關係,喝點紅糖水就好了。”我對此偏方嗤之以鼻。“是鳴戈教我的,每次我不舒服,他都會倒紅糖水給我喝。”我:“……”我決定不再提他的傷心事,問:“然後呢?”他端著熱騰騰的玻璃杯,隔著嫋嫋熱氣和我對望:“我毀了它。”“拆了?”高望搖搖頭,從一個抽屜裏拿出一根玻璃管,玻璃管小拇指長大小,裏麵裝著幾滴藍色的液體。“這種藥劑,人偶喝下去,會從體內瓦解它的一切,腐蝕它的零件,直到它四肢分離,再無意識。”我盯著那小根玻璃管,愣了愣,看向一旁跳動的心髒:“可是這……”既然是這樣,為什麽這顆心髒沒有被一同毀掉?“我至今也想不明白,明明它是我親手造出來的人偶,體內卻長出了一顆不屬於我的東西。”高望道,“心髒是它自己生出來的,誰能操控別人的心髒呢。”這句話他先前也和我說過,原來還有這層意思。“什麽辦法都沒用嗎?”“沒有。”高望揉了揉眉心,看樣子也很是愁惱,“我試過很多次,都沒能讓這顆心髒停下。碾碎,再生,它頑強得很,不知道在堅持什麽。”他笑了一下,自嘲,“大概它要一直跳到我死的那一天吧。”“……”“這個,給你吧。”他把藥劑瓶推到我手邊,問,“你是怎麽跑出來的?”我停了一秒,和他說起了前因後果,他聽完,靜了片刻,道:“你運氣比較好,既然開關對它還有用,那就代表事情還有轉圜餘地。”我想起來一件事,問出了心中疑惑:“之前有一次,我沒碰它,它自己就醒了過來,是為什麽?”“有了眼睛,它就會開始生出自己的意識,長出自己的心髒,知道自己的弱點。有弱點,它便會刻意去攻克,意識和身體,總有一方能贏,它會自行掙脫開關對它的控製。你能關住它一時,關不住它一世,日子一長,那小小的按鈕控製它的時間也會越來越短,遲早有一天,變得徹底對它不起作用。”我拿過那個小玻璃瓶,藍色的液體在裏麵晃動著,玻璃壁上留下一層淡藍色的薄膜。“會很痛。”在我觀察手裏的東西時,他突然說了這句話。“什麽?”“瓦解人偶的過程,它會很痛苦,會受盡折磨,會持續很長時間,你會聽到它的慘叫聲,哀求聲,哭泣聲,關節分離聲,直到最後,”高望說這一切的時候很平靜,卻字字都讓我感覺他在難過,“你能親眼目睹它在你眼前分解,變成一堆七零八落的肢體。而在那些肢體下麵,還躺著這麽一顆東西,你能接受嗎?”高望拿起那顆跳動的心髒,在他掌心裏,那顆心髒跳動的頻率似乎更快了些。他說的這些,應該就是當年屬於他的人偶被他強行毀去時的畫麵吧。我舌根發苦,不知什麽滋味:“人偶還會痛嗎?”“……會的。”高望看著我,渾濁無神的眼睛裏閃過一點水光,頃刻間便不見了,快的像是我的錯覺。他小聲道,“會很痛的。”“我當時給它灌了很大的劑量才成功,而你身邊那一隻,它現在應該隻是剛生出心髒不久,你還有機會,”他推著我的手指,讓我攥緊了掌心裏那個玻璃瓶。高望衝我豎起一根手指,嘶啞道:“一滴就足夠了。”第27章 “寶貝不該騙人”我和高望聊了很久,從他的工作間出來時,外麵的天已經黑了。返程的機票最早也是明天上午,我今天是必須要在這個小村子裏睡一晚了。正翻著手機想定個賓館將就一晚時,高望說:“我這裏還有空房間,你可以住上一晚。”他說完給我指了一個方向,然後就進了他的臥房不再搭理我。我早就累到恨不得倒頭就睡,有免費住的地方自然是好,省去了一堆不必要的麻煩。高望指給我的那個房間陳設一目了然,除了一張床和靠窗邊的木桌外其餘什麽都沒有,是一種久無人住的幹淨。高望自然是不會把他和鳴戈的臥房讓給別人住,我想這間應該是他留給外人旅客的空房吧。不過以高望的性子來說,他也不太像是會留人住宿的那類人,今天怎麽會這麽反常地把我留下來?難道是看我和他同病相憐?可惜,我和他不一樣。他的人偶是因為思念亡故的愛人而誕生,我的那個,隻是因為我一時的鬼迷心竅。他毀去和他愛人一模一樣的人偶時會痛不欲生,因為他看著人偶會想起鳴戈。而我?我倒是巴不得和梁枝庭形似的那個東西趕緊壞掉。如果不是因為這個點訂不到機票,我肯定馬不停蹄回去給它灌下那瓶藥水,一秒都不想耽擱。床很硬,我的腦袋一挨到枕頭就立即幹脆利落地陷入了夢鄉。再醒來時,窗外還是黑的,天還沒亮。我翻了個身準備繼續睡,突然聽到院子裏響起了一點輕微的腳步聲。我一驚,坐起身,趴到窗邊掀開窗簾往外瞄,院子裏的竹林邊上,高望席地而坐,不知道在想什麽。在他的身後,一個蒙著眼睛的人偶手裏拿著件毛衣外套,將衣服搭在了他的肩頭。我聽到的腳步聲就是這個人偶的。高望沒有回頭,人偶也盤著腿在他旁邊坐了下來。如果我記得沒錯,高望是說他把鳴戈的骨灰埋在了這片竹林裏,那他大晚上的不睡覺……是在想念他的愛人嗎?看這樣子,高望應該持續這種行為很長一段時間了。也難怪他臉色憔悴成那般模樣,不病才怪。人都死了這麽久了,做這種自虐的舉動又有什麽意義?我無法理解他這種行為,正打算繼續回床睡覺時,手掌壓到了什麽東西,書桌上有一個透明的塑封袋,裏麵裝著一張照片,是合照。一人是高望,比現在稍微要年輕點的高望,還有一個,是陌生的男人,他摟著高望,麵對著鏡頭笑得很開心。難道是鳴戈?下一秒,我就知道不是。因為我看到這個男人摟著高望肩膀的手指上,有一道明顯的接縫痕跡。這是高望按照鳴戈而製作出來的人偶。被他親手造出,又被他親手毀去。我放下照片,環顧了一下這個如今除了家具什麽都不剩下的房間。我想這裏並不是什麽高望給賓客留宿的客房,而是照片上這隻人偶的房間。高望毀去了有關這隻人偶的一切東西,隻留下一顆毀不掉的心髒,和這麽一張舊照片。至於這張照片為什麽不一起毀掉,這個問題或許隻有高望才能回答了。我裹著被子閉上眼睛,這一次卻翻來覆去怎麽都睡不著。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太陽升起,我才聽到高望回臥房的動靜。他居然就這麽在外頭待了一晚上。我睡不著,幹脆也就不睡了,披著衣服起來。院子裏竹海搖曳,一隻小黑狗從遠處田邊興奮地跑來,穿過這片竹林後就一個勁地在我腳邊搖尾巴。我認出來,這是之前我從水渠裏撈出來的那一隻。它長大了不少,虧它還認得我。我蹲下來和它玩,兩個小時後,高望出來了。還是那一副身骨將爛搖搖欲墜的模樣,他隻睡了兩個小時就起來了。見了他,小黑狗就跑回他腳邊,在他褲腿上蹭,高望垂眸無奈地看了它一眼,歎道:“怎麽又回來了?”回來?我問:“這不是你養的狗嗎?它不回這裏回哪裏?”“之前村裏一個小姑娘喜歡它,說要養,我就把它送給她了。可這家夥,總是隔三差五就跑回來,真是個小笨狗。”“你怎麽不養?”問完,我就想收回這句話,但現實世界又沒有撤回鍵,我隻能尷尬地撇了撇嘴。果然,高望回答我:“我自己都養不活了,怎麽養它?”他摸著小狗的腦袋,悶聲道:“我和鳴戈養過一隻狗,鳴戈死後,那隻狗也老得不像樣了,它生下這隻小黑崽子後,就也跟著走了,又隻留下我一個。”高望沉默了一會兒,故作輕鬆揶揄道,“當初要不是看在你救了它的份上,我才不給你造那隻人偶呢。”“你們這些年輕人,向來都不聽老人言。”我無言以對:“……”離去前,我問了人偶芯片中的那個密碼是什麽,高望把密碼告訴了我,0821,這是他製造出這隻人偶的日期,至於裏麵的內容,他說:“你看了就知道了。”賣什麽關子。我沿著那條細長的泥濘小路走到頭,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高望的身影淹沒在一片綠色的汪洋裏,風一吹,竹影搖動,他的身影徹底被枝葉掩埋,我再看不到他了。我坐上了回程的飛機。本是歸心似箭,可是下了飛機之後,又矛盾地遲疑了。我為什麽還要回去?直接去另一個地方躲起來不就行了?它被我捆了手腳扔在浴缸裏,泡上十天半個月不會壞,那半年一年呢?反正我已經溜出來了,躲起來就永遠都不會見到它,這樣我不是就自由了嗎?但這個想法隻存留了兩分鍾就被我打消,不可控的東西不徹底除掉,往後餘生都會提心吊膽。況且……況且我現在已經有了能對付它的東西。它應該不會這麽快就醒來。之前那次,也是過了大半個月才……沒什麽好怕的。想通之後,我步履沉重地回了家,樓梯再長也有盡頭,即便我走得和螞蟻一樣慢,也有到頭的那一刻。麵前這道開關過無數次的房門此時像一個不透光的牢門,誰知道打開之後,裏麵會不會跳出來一隻猛獸將我撕碎。我攥緊口袋裏的玻璃瓶,視線落在樓道牆壁上的水表箱,想了想,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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