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時起到現在,究竟發生了什麽呢?一種變化是明顯的,直到畢業5年後,還有計程車司機問我,你念幾年級?後來就沒人問了,再後來人們不再因為我麵相幼稚而輕視我。這說明我老了,不再顯得又窮又滿不在乎,雖然比一些狗屎晚了一點兒。這也說明往日光陰永不復回。還有一種變化是難以捉摸的。你感到這一生中所見、所聞,甚至未見、未聞的一切都變化了,可是很難歸結出內裏的邏輯。當我身在新聞業之中,我的職業責任之一就是記錄歷史,可是這歷史總是像迷霧一般彌散不定。


    往事縈懷並無意義,我亦不想美化過去,我隻是覺得,今日生活本來可以有另外一些方向,但是它沒有。我在感覺上而非理性上發現,今天的中國社會並沒有像我們當年期許的那麽好。


    至少有一點是明確無誤的,孫處長的預言早已成為現實。如今已經是“十年之後”的之後,至少你能看見我們的文化日益熱烈而且癡傻。我到書店去,看見好多書;我網購,又看見好多書。我看見的是破書。我看見了繁榮,可是它是一旦抽掉了癡傻的沙礫基礎便會崩塌消無的繁榮。你知道新聞業就意味著免費褫奪傳統媒體的新浪網,文學就意味著粗鄙無品的起點中文網,電影就意味著賀歲片,電視就意味著湖南衛視的節目裏有一幫小姑娘尖叫並淚光瑩瑩——他們之所謂參差多態,我則名之以單調乏味。更重要的是,乏善可陳的狀況又何止出現在文化領域而已?當我們在十多年前投身於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再早四年考入大學,或更早以前在小學三年級寫下第一篇作文“我長大了想當一名科學家”或任何一個曾經懷有苦澀夢幻的瞬間,我們想要的就是這個?


    有人會說,這是必然的。好吧,沒什麽好苛責的。某種程度上我承認這一點,甚至某些時候我自己也這麽說。可是別忘了,人能諒解歷史,但不能讓歷史諒解自己。今天的一切,進步和衰敗,美麗和醜陋,死氣沉沉和光怪陸離,都是我們推託自己無力阻止卻已經參與造就的。


    在價值觀和市場上,我們都是順流而下,順水推舟,寧為附骨之蛆,不做自由之蝶。任何一個行業裏做出的不公正的、不善良的、醜陋的和沒有品質的事情中都有我們的勞績。我們這一代人得到了社會中堅的位置,也許也獲得了社會中堅的利益,但是並沒有承擔起社會中堅的責任。我們油滑地繞過了歷史責任的尖角,矢誌奔向狹隘的中產之家。這不是譴責,恰恰相反,我隻是遺憾地理解了一個人人得見的事實並且陳述了它。我們在利的麵前太過自輕自賤,在義的麵前又太過傲慢無禮,歷史在拍照,我們則看到自己的姿勢難看透了。


    別急嘛,人們常常以一種中國人特有的耐心說,這是社會轉型期。問題是,社會這輛汽車在往哪裏轉呢?有沒有任何一個人,哪怕他是司機,可以說出答案?又有沒有任何一個讀書識字的人,坐在這輛在漫天迷霧的道路上的鎖死了方向盤又大膽疾馳的汽車裏可以說他毫不擔心?


    一切都沒有答案。我隻是看到了一個“姑且如此”的世界,而且它還要長久地“姑且”下去。它的一切都是“姑且”的而不能有長遠的抱負。它是過渡性的,不知彼岸在何方。有一簇冷火囧囧地燃燒其間,無論是gdp,還是一首商業情歌,都在此火之中燦爛、繁榮和浮華,卻沒有真實的溫度。昔日同學們在1990年代早期的虛光中投身股市,如今的人們則在虛火中勞碌奔波,可是此心安處在哪裏呢,社會的靈魂安在哉?倘若我們寧願如此,那麽最世俗地說,商業環境也好不起來,發展紅利亦近窮期,孫處長就該輾轉臥榻再續新篇,“十年後中國經濟將更加蕭索。”可是在這冷火烈烈的時代晚上,一句半句囈語尚抵不過慄冽秋聲。


    @考大學記


    高考報誌願那會兒,我對大學這東西一竅不通,也沒沖誰打聽過,覺得沒必要。哪個學校好,哪個學校壞,國內除了清華北大復旦南開,國外除了劍橋牛津哈佛耶魯,我一概不知。有人要考同濟,我悍然問,同濟是啥?早些年我媽去杭州旅遊,帶回來一張地圖,我注意到有個大學就在西湖邊上,心裏想,興許風景不壞。報誌願之前一琢磨,就這個吧,省級大學,沒準兒特爛,萬一考上呢。於是誌願表上的第一選擇項,徑直填上浙大。老師也不拿正眼看我:“心夠高的呀。”我恍然明白,操蛋了,準是好學校。於是淡淡地說,填錯了,再給我一張表兒。


    可是咱不能被這種破恩師的氣焰給懾服,是吧?重點欄兒填上北師大,普通欄兒填上l大。填完筆一摔,昂然滾出教室。心裏明白,這是“裝大個兒”,換成普通話,拿自己開涮呢。可也不怪我呀,國家早規定了,我不可以根據自己的實力填——高中畢業,不能再往初中裏考。


    可是小弟還真考上大學了。英語,初一我學過,26個字母認識一多半兒,順序就有點兒懵門兒——你知道英國人做事比較討厭,元音和輔音不分列,跟拚音不一樣——初二沒怎麽學,初三英語課本,中考不考,老師根本就沒教。到了高中就更省事了,我一分鍾都沒學過。所以我這英語一直是初一水平,可高考考了84分,過了外語專業的錄取線。做閱讀理解時那感覺可真是莎士比亞附體,一句句一段段明白通透,就好像英語這玩意本來就是我發明的。語文,我記得第一次模擬考試,卷子發下來,我都暈菜了,你絕對想像不到那種情況:這是語文啊,我居然一道題都不會。然後高考滿分120,我考了112,再做多幾個選擇題的話可就爆機了。數學,餘弦定理都沒記住。政治,下午考試,中飯時間還背最後三章呢,書頁全是新的。也都考得還行。這怎麽回事呢?莫非真的是天縱英才?可我瞧了瞧自己,也不至於呀。所以說,這是我的人生懸案,除了說我的雞雞曾在那個夏天被上帝親吻過之外別無它解。


    那以後好幾年,我躺在大學的床上,常做考試的夢,結局無比淒涼。弗洛依德說,夢見考試是焦慮。可我覺得那就是劫後餘生的恐懼。要是沒考上大學該怎麽辦呢?按我父母早先的規劃,我就在家附近的獸藥廠上個班,當工人了,可是你們家的貓貓狗狗病了,恐怕我還幫不上什麽忙——1995年到1998年之間的某一天,我大概下崗了,又由於剪徑事敗,進了監獄了。這事兒真不能推演下去,萬一被躲貓貓了呢?那麽,保重吧,親愛的讀者們,來生再見!


    於是我就成了大學生了,推輛自行車,上學去,瞧瞧好學生都長啥樣。後來的大學生活果然跟逛動物園似的。高中時我看俄羅斯小說,裏麵那些大學生真叫精英,為上帝立心,為農奴立命,為俄羅斯開太平,小女僕們無不為之春心萌動。真是神仙日子,我輩不可比附。可是進了大學,我們混吃等死,他們不可比附。畢業之後,我們馬上向社會叛變,他們更不可比附。


    如今我住13樓,挨近陽台附近區域就心驚膽戰,恐高,避之惟恐不及。幾年前出於一種難以名狀的心理,去朝陽公園蹦過一回極,大頭兒朝下,直衝水泥地麵,死咬住牙,悶聲不吭,心裏明白,出聲必慘絕人寰。當日夜間睡著睡著就醒了,睡著睡著就醒了,整個人都是緊的,不規律心悸,原來是真嚇著了。可是上中學時,宿舍樓白天上鎖,我不上課,一會兒出去玩,一會兒回房間拿東西,每日攀援數回不止,三樓四樓外頭的磚楞子,你說是怎麽爬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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