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心寒害怕……”


    她指著手中的帛書念道:“……虞舜者,名曰重華……而舜母死……瞽叟愛後妻子,常欲殺舜,舜避逃……”


    她頓了一下,本是矯揉造作,卻真有了些悲意:“虎毒尚且不食子,天底下有這樣的父親呢?”


    常夏一愣,旋即心中又升騰起憐惜來,緩緩跪坐在郭聖通身前握住她的雙手無聲地安慰著她。


    她想,女公子這隻怕是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她從懂事便在漆裏舍中伺候,雖為侍女,卻因為伺候著郭聖通而得以通筆墨,才學見識並不比一般人家的千金少。


    常夏知道郭聖通哀切為何,帝舜的父親瞽叟舜的生母死後,又續娶了一個妻子生下了幼子名象。


    瞽叟本就偏心後妻幼子,加之聽了後妻的攛掇,愈發想想把舜殺掉,好把家財全留給幼子象。


    舜孝順恭謹卻又機靈聰明,侍奉雙親至誠至善,隻有在每逢父親同後母想殺掉他的時候,他才會躲出去叫誰都找不著。


    舜怎麽判斷父親同後母是要殺他的?又為什麽每次都躲的誰都找不到?


    這個問題是不能深想的,略一思及,心下便有寒氣止不住地往上冒。


    沒人知道舜受了多少苦。


    郭聖通本隻是為自己的異樣尋個嚇著自己的理由,但想到舜被親生父親用火燒土掩的種種惡行,悲痛哀憐之色自然而然地就真切了起來。


    她想,她註定隻是一個小女子,成不了聖人。


    舜受了如此多不公正的對待後,也沒有心生埋怨,僅僅對弟弟說了一句不輕不重的“然,爾其庶矣”。


    對父親和後母半句惡言都沒有,其後還是孝順依舊。


    設身處地地想,她做不到,她萬萬做不到。


    而且她相信,父親若是在,必定對她和弟弟愛如珍寶,絕對捨不得叫他們姐弟倆受半點委屈。


    ☆、第十三章 甜蜜(1000推薦+)


    她心如刀絞地想,若是父親能活著,別說是百萬家財,便是把現在這所有的一切讓給叔叔又何妨?她絕不會有半點抱怨。


    隻要一家人能團團圓圓地在一起,便是千金亦不換。


    但有些東西,註定隻能是無價之寶,什麽都挽不回它。


    郭聖通心中酸澀一片,好半天才從這種悲傷失落的情緒中掙脫出來。


    她看向常夏,“進來是有什麽事同我說?”


    常夏道:“女公子,那四個侍女不肯收賞錢。


    她們說翁主吩咐,她們做事份屬應該,萬萬不敢要您的賞錢。


    婢子沒法,留她們用了一杯茶後就讓她們走了。”


    哦?


    郭聖通還真有些意外起來了,她還不知原來母親那樣溫軟麵和的性子禦下竟能如此有方。


    但這訝異也是轉瞬即逝,母親能在父親去後鎮住滿府的人想必不單單靠的是真定翁主的名頭。


    她便順勢為突然的打賞解釋道:“我原還想著那麽大兩箱的書累著她們了,既不要那便由母親賞她們好了。”


    常夏笑著點頭,抽走郭聖通手中的帛書勸道:“您應了翁主晚上不看書的,還是明天再看吧。”


    郭聖通輕輕點頭,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想著自己身上的種種異常隻覺得疲憊不已,什麽都不願再想。


    “去叫人進來服侍我洗浴,我想睡了。”


    常夏點頭。


    微燙的水仿佛真洗去了連日來壓在心頭的陰霾,郭聖通換了一身純白的綢衣後躺在舒適綿軟的錦被中,幾乎是沾枕頭就睡著了。


    因著劉旻吩咐了要為郭聖通守夜,郭聖通臥房外便挪進了一張矮榻。


    今夜守夜的是常夏。


    屋內隻留了一盞神獸紋牛燈照明,暈開一地昏黃溫馨的光影,正適合伴著入睡。


    常夏心中存著事,一時還睡不著。


    她想,女公子這一病後真得變得很不一樣了。


    懂事了許多不說,就是性情愛好似乎都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


    但要她說出個子醜寅卯來,她又說不出來。


    又似乎,女公子本來就是這樣的。


    夜漸漸深了,神獸紋牛燈上燈火徐徐燃著,滿室幽暗。


    常夏眼皮漸漸沉重起來,她想約莫就是她多心了。


    女公子從前驕縱任性到底還是年紀小,如今漸大知道了翁主的苦處後懂事些也是應該的。


    她聽著裏間女公子平緩的呼吸聲,慢慢闔上雙眼,明日還要早起呢。


    常夏很快就睡著了,睡得很安穩。


    郭聖通半夜迷迷糊糊地口渴醒來時,聽得外間常夏睡得正香便沒有叫她,自己起身就著昏暗的燈光從溫著的銅壺中倒了杯水慢慢地喝了。


    重新躺回到榻上後,郭聖通卻輾轉反側了半天也沒能睡著。


    她迷迷糊糊地不知道折騰到什麽時候才睡著。


    這次,她又陷入了那個漫長纏人的夢境中。


    她又見到了那個曾在她夢中出現過的男子。


    他就斜倚在她南窗下的那張軟塌上讀書,雖是低著頭看不清容貌,卻見得出周身氣度非凡。


    郭聖通很想看清楚他是誰,但他始終低著頭。


    等他終於似乎是感應到她的視線而抬起頭時,郭聖通還是沒能看清他。


    他的臉上似乎蒙著一層薄紗,又似乎逆著耀眼明亮的日光,刺得人根本就看不清楚。


    郭聖通竭盡全力也看不清他的模樣,便問他是誰?


    男子低沉地笑起來,招手喚她:“桐兒,過來——”


    他竟然知道她的名字!


    郭聖通越發奇怪,搖頭不肯上前,男子就又笑起來。


    他的笑聲滿帶著無奈的寵溺,似乎他們間很親密一般。


    他舉起手中的帛書哄她道:“桐兒,過來,我為你講《太史公記》——”


    《太史公記》?


    郭聖通心下驚疑更甚,但不知怎地,她心頭竟無端甜蜜起來。


    這是一種很陌生的感覺,是郭聖通以往的人生中完全沒有體驗過的感覺。


    她的心像在春日的紫藤花架下盪鞦韆一般,又好像靈魂深處驀然盪開一湖柔情一般,她的心愉悅滿足的不像是她自己的心。


    她很想對那個男子笑,很想跑上前去在他懷裏撒嬌。


    郭聖通很抗拒這樣的感覺,她覺得自己瘋了。


    怎麽能在夢中想要和一個陌生男子親近呢?


    但是那種歡欣甜蜜之情卻越來越濃,幾乎將她淹沒。


    郭聖通驚慌之下,回身就跑,慌不擇路地跑。


    那個男子便在後麵一直追她,“桐兒——”


    他聲音中滿是擔憂,似乎很是害怕她會不慎跌倒受傷。


    他越是喚她,她便越害怕。


    以致於第二天清晨醒來對著雲鳥青雲流轉的帳子頂發呆時,郭聖通都覺得那個低沉纏綿的男聲還在叫她。


    一場風寒之後,一樣接一樣奇怪的事接踵而至。


    偏偏還想不分明,說是先知吧還不完全是,說不是先知吧那又能是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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