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裏,還要為眼下籌劃,便打起精神,道:“今晚吃過飯我就過去,談完了就回,你還是老樣子——要不,跟我一起去?”所謂“老樣子”,即是指換藥之事,每晚燕華先清理身體,王謝再給他換藥。燕華微低下頭:“少爺覺得可以,燕華便跟著。”王謝想想,微帶歉意道:“再忍耐幾天罷,等你下麵好起來。”燕華應了。王謝便起身去準備晚上的膳食,並配製一些藥膏。昨天屠戶送了好牛肉過來,王謝將肉切成幾塊與玉勢大小相若的長條,將一條代替玉勢裹上藥給燕華放進去。餘下的生肉浸在豬脂調和的藥膏裏,放在外麵,幾天都不會腐壞。同時牛肉吸收了部分藥力,性子又溫和,還有祛腐生肌之效,燕華的傷也好得快些。用過晚飯,王謝悠悠然往藥鋪而去,到了門口便見洛大夫迎了出來:“師父,我家掌櫃正在後堂相候。”王謝略一點頭,便跟著洛大夫走了進去。繞過前櫃,挑起門簾,房中人已經站了起來,拱手為禮:“謝少爺,有失遠迎,還望恕罪。鄙人姓王,家裏排行第四,大家都叫我王四。”“原來是王四爺。”王謝一邊回禮,一邊打量這位掌櫃,見他四十上下,身形稍微矮胖,一身栗色長袍,內襯土黃色衫子,麵上兩道細眉,一雙狹長的小眼睛裏透著團和氣,鼻子略塌,嘴唇略厚,紅潤雙頰鼓鼓的,這五官湊在一處,看著不免讓人覺得有些喜慶。王謝打量過掌櫃,順手將拎的幾包果子和一壇酒放到一旁去,道:“來得倉促,些許薄禮不成敬意,還請笑納。”王四掌櫃連道“不敢”。他也在打量王謝,以前偶爾遠遠瞥過這位謝少爺幾眼,隻覺得謝少爺讓人眼花繚亂的打扮實在是矯揉造作,身上的香粉味兒,毫不誇張地說,頂風三丈可聞,雖然是書香門第出身,舉止卻根本沒有章 法,更是常常出口不遜,又經常聽到他流連花街柳巷,不事生產,是以對這位的印象糟透了。如今一看,卻全然換了個人一般,石青色長衫,隻在腰間佩了隻樸素的深色荷包,身上再沒刺鼻的香味,反而是皂莢淡淡清香與些許的藥香混合,想是這幾日跟藥材為伍沾染上的。再看舉止穩重,言語有度……連禮數也周全了,真是跟以前大不相同,這樣子才像個正經人,心裏對謝少爺的評價便從“不屑”,變成了“尚可”。雙方落座,洛大夫在一旁作陪,小夥計端上茶來,王謝麵帶微笑,望著王四掌櫃,等他開口。王四掌櫃便也微笑著,說話道:“聽說謝少爺迷途知返,真是可喜可賀。”一上來便直奔王謝的短處,王謝不慌不忙,謝道:“年少輕狂,是以荒唐許久,萬幸未來得及犯什麽大錯。古雲亡羊補牢,未為遲晚,在下現在開始經營,也未嚐不可。”王謝掌櫃見他麵不改色,既自承不足,又將今日主題引了出來,頗有分寸,便道:“那可好了,不知謝少爺對日後有何打算?”這便是正式入題了,王謝笑道:“在下自然以技服人,便是有不相信我改過自新的,日子久了,見過我本領,也就知道了。”聽他沉得住氣,並不急於求成,王四掌櫃暗中點頭,將評價從“尚可”變成了“略佳”,道:“謝少爺的本領,洛先生可是讚不絕口。”頓了頓道,“洛先生於藥理甚是精通乃至癡迷,謝少爺一紙藥單,他便輾轉反側了許久,想來謝少爺的藥理,必然更為精進?”“在下不敢妄言精進,然王四爺一試便知。”王謝很是爽快。王四掌櫃聞言,笑道:“那鄙人就獻醜了。”隨即對外邊喚了一聲“小吳”。門簾一挑,小夥計端了個托盤進來,托盤上擺著一碗藥湯,熱氣氤氳,放在王謝麵前。王四掌櫃用手比了個請字,笑而不語。王謝知道這就是題目,微微笑著,索要了文房四寶過來,連碗沿都沒碰,提筆便寫。“白芍、當歸、烏梅、豆蔻、連翹、昆布、大薊、朱砂、巴豆……”隨著紙上一個個藥名的出現,王四掌櫃的眼神也變了。王謝寫罷,端過藥碗,舌尖一舐,眉尖微微跳了跳,意味深長地看一眼小夥計,再次提筆,寫下“牽牛”二字,又寫下了“生水熟水各半”,便擱了筆,將墨跡吹吹幹,遞了過去。王四掌櫃見他初次停頓,便已驚訝,待看到他寫完最後一個字,將紙拿在手上細細一看,與自己所放藥物一一驗證,竟是不錯一分一毫,不由讚道:“謝少爺好本領!”王謝輕輕點頭笑道:“不然也不敢在王四爺麵前誇口了。”王四掌櫃此時已是完全信服,畢竟僅僅憑著氣味和顏色就能分辨出十餘種混合藥物的人,如果還說是藥理不精,那也就沒人敢稱精通了,況且,一嚐之下竟知道用了什麽水,卻是他始料未及,於是便叫過小吳問道:“煎藥的水,你是從哪裏舀的?”小吳不敢隱瞞:“小人是從水缸裏打的冷水。”王四掌櫃一挑眉:“全部是冷水?”小吳眼角偷瞄,正看見王謝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眼中的犀利一閃而逝,那表情就像明明白白告訴他:若是不老實交代,一切後果自負。小吳不由心裏一顫,結結巴巴道:“不,是、是小人盛了半罐子冷水,又看見灶上還有點剩水,就順手給添上了。”王四掌櫃聞言,常年眯著的眼睛也忍不住睜開了。他聽洛大夫說,王謝研究藥理連水質都計算在內,隻以為是故弄玄虛的噱頭,此刻方知對方所言非虛,對王謝的本事,已不是簡簡單單“信服”二字可以形容的了。當下王四掌櫃真心實意向王謝道:“謝少爺高明,鄙人心悅誠服。”王謝明白自己這一手狠狠“震”了掌櫃一把,之前掌櫃勢大,處處占著先機,現在他憑借自己資本,輕鬆扳回一城,雙方都有倚仗,接下來才好談。“王四爺,”王謝仍然彬彬有禮、不卑不亢地道,“這些不過醫之一道。在下聽聞王四爺有心將買賣經營擴大一番,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親身參與其中呢?”王四掌櫃見過王謝的本事,思索了一下,便道:“自古醫藥不分家,我這鋪子看著不大,又開在離幾家醫館稍遠的所在,其中有個緣故……”王謝在心裏,將王四掌櫃的長篇大論進行抽絲剝繭,簡言之:王四掌櫃這家祖傳的“康安堂”,門麵雖不小,但每年的盈利遠遠不及醫館,醫館大夫開方子收錢,是為“脈禮”,又稱診金,診金比藥材往往還要貴上幾成。王四掌櫃心眼靈活,就想自己做了二十年掌櫃了,為何不能建一家醫館?這樣一方麵上門的病人收了方子之後就能就近取藥,自己的藥賣得就快,另一方麵,因為就近,價格上就可以稍稍高出一些。隻是大夫不好請,畢竟醫者至少是半個讀書人,而自己是生意人,三教九流士農工商,看得上商人的士子實在太少太少,即使有幾個江湖郎中毛遂自薦的,醫術卻又不怎麽樣。王四掌櫃挑挑揀揀了三個月,還是沒有找到合意的大夫肯過來坐診。如果王謝願意坐堂,在鋪子裏吃喝全免,自用的藥材可以按照成本收取費用,病人拿他的方子抓藥,他可以從盈利中提一成利。但是診金的二分之一要歸鋪子所有,因為一是鋪子提供地方,讓他有處可去,二是他的往昔聲名不佳,即使醫術出眾,知道的人現在不過三四個,在鋪子坐堂確實要冒些風險。真是想瞌睡便送個枕頭,王謝自是可以答應,但這樣一來,等於在藥鋪掛靠,自己仍是無根無基。想到這裏,王謝對著王四掌櫃,露出一個微笑:“王四爺的生意越做越大是好事,但可想過,春城內據我所知便有四家大醫館,小醫館則至少有十幾家,現下又是太平年間,開了新醫館,可有那麽多病人上門求診?”王四掌櫃便含笑道:“這個我也曉得,但從無做到有,總要花些時日。”“在下還有一件本事,不知王四爺有沒有興趣一聽?”“願聞其詳。”“便是如此這般……”良久,王四掌櫃佯苦著臉道:“想不到謝少爺對經營一道也是這般精通,叫我這生意人以後如何是好。”王謝道:“隻怕王四爺日後發達了,夢裏都笑醒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王謝留燕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月光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月光船並收藏王謝留燕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