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終,舞罷。


    披帛緩緩垂地,黃沙靜靜消散。


    燦爛夕陽映在蓮生臉上,將那張笑容閃亮的小麵孔,映成一片眩目的金紅。雙頰反射著兩點微光,眸中盛滿勃勃神采,滿懷期待地望著麵前那迎風肅立的少年。


    千裏沙山,天地茫茫,已經看不清渺小的人形,隻剩兩條相對而立的黑影輕覆在漫漫黃沙中。隨著流光藹藹,印在山坡上的影子,越來越長,越來越長,仿佛要延展到地老天荒。


    柳染終於動了。


    一言未發,隻點了點頭,拔足轉身,疾奔下山。


    ——————


    蓮生不懂作畫,隻懂製香。


    然而作畫與製香,冥冥之中有些共通之處,都算得上是一門道法,要看天生的稟賦與一時的開悟。一個真正的高手,並不需要依形描摹,要的就是那麽一點靈機,一點神-韻,刹那間靈光一閃,便能夠妙品天成。


    不指望哪個瞬間、哪個姿態令他看到飛天真顏,期待的就是以這傾心一舞,換取他一點點的靈光。


    眼前的柳染,怔怔地望著她一曲舞罷,二話不說,掉頭就走,令蓮生這心裏七上八下,有幾分忐忑亦有幾分期待。當即抄起腳下鬥篷絲履,穿也顧不上穿,赤著一雙纖足啪啪啪地追上去,跟著柳染,一口氣奔回洞窟。


    那少年的步伐依舊穩定而堅決,然而隱然帶了一絲勢不可擋的急切,神情不再淡漠、慵懶,似乎突然爆燃了一團烈火,令那雙淡定的黑眸都綻放著勃勃異彩。進得窟來,雙袖一挽,扯起袍角掖在腰間,回身點燃油燈,揮筆飽蘸濃墨,麵對著那幅畫絹,深吸一口長氣,手腕揚起,穩穩懸於空中。


    啪嗒一聲輕響,一滴濃墨自那筆尖落下,濺在白絹上方。


    蓮生哎呀一聲低呼,手忙腳亂地要以袖揩拭,已然不及。好端端的一幅畫絹,就此濺汙,位置還在上方一角,相當觸目。


    柳染的目光,靜靜移向畫絹,清湛的雙眸若定,全然不以這點汙漬為意。手指微抬,墨筆輕揮,就於那墨漬之上略加點染,浩渺空白之上,一道道深深淺淺的墨線隨手而出。轉瞬間那點墨漬已然化作一隻精巧的琵琶柄,向下飛出宛轉曲頸,四弦四相,繼而現出高綰的雲髻,燦爛的天冠,豐潤額頭,慈悲眉眼……


    燈火如豆,映在柳染全神貫注的麵容上,秀眉斜飛入鬢,鼻翼端若懸膽,山巒般起伏的雙唇,唇角肅然抿緊,雙眸專注凝定,再沒有那一絲漫不經心的笑容。手下丹青,依然胸有成竹,全不似尋常畫師由臉至身、由人至物的繪法,一切盡在心胸,恣意縱情播撒,自任何一個角落、任何一個枝端下筆,一幅驚心動魄的畫麵便已經自然生成。


    那一瞬間,有什麽東西,自那唇角,自那雙眸,自那修長的手指,靈動的筆端,不絕奔湧而出,有聲有嗅,有形有質,撲向蓮生臉龐。


    直插心底,刹那間穿透了整個心胸。


    令她整個人不自禁地微顫,所有一切,都瞬間抽緊,悲欣難分,甜蜜與痛楚交纏。


    當的一聲輕響,柳染擲筆於地。


    畫卷已然完成。


    雪白絹地上,繪著一幅淩空起舞的飛天。


    雲髻疊翠,披帛飛揚,唇角笑容曼妙,眼波慈悲流轉。窈窕身姿,正舞至反彈琵琶的一瞬,腰肢翻卷如弓,左手高揚按弦,右手反彈撥弦,左足踏地,右足高翹,柔美而雄健,靜謐中蓄滿動感。錚琮天樂就從這平展展的畫卷中奏起,如溪流,如飛瀑,急旋慢轉在這空闊洞窟中。


    柳染高舉雙臂,用力伸個懶腰,猛然回身,凝視蓮生。


    “謝謝你。”語聲異常地輕,卻帶著前所未有的熱切:“若不是親眼見到,我要如何才能想出如此神妙的舞姿?你自哪裏學來的舞蹈,當真美如天神!”


    “沒學過……自幼就這樣亂跳的。”


    從藝之人,頗多都是稟賦天成,柳染身為畫者,自然也不以為異,隻輕輕點了點頭。那雙明眸一瞬不瞬地凝視著蓮生的臉,眸底似閃著一團烈火,火苗一閃而逝,光芒卻越來越亮,靜謐而深重的,深邃入骨的明亮,帶著無盡的驚豔,敬慕,愛惜,震蕩,無聲照定在蓮生麵龐。


    蓮生沒有閃避,就那樣怔怔凝視著他,兩雙視線相觸,一瞬間交纏凝結。


    自此,失語。


    天地間隻剩這彼此雙眸,望盡天涯,望盡時光,望盡一切。


    哇哇幾聲叫嚷,擊破了洞窟中不知多久的靜寂。又是那啞巴一顛一顛地走進來,懷裏抱著個酒壇,隱隱散發出蓮生熟悉的醇香。


    蓮生輕輕咬著手指,隻凝視麵前畫卷。柳染就站在她身旁,眼角餘光可見他高大的身形,雖是默默無語,但空氣中那駘蕩的暖意始終未散,清晰感覺到一縷縷、一線線的牽絆,縈繞兩人之間。


    “我要走了。”蓮生低聲開言:“天色已晚,城門要關啦。這幅畫……你會送給齊老先生嗎?”


    “明日就送。”柳染微微頷首,熠熠容光,自那清秀的麵龐上勃發:“如此非凡進境,或可令他另眼相看,就此求來一麵之緣,一舉解了我的疑惑也說不定。”


    蓮生正要轉身,聞聽此言,心中忽然一動,不自禁地又停下了:“你若去見他……可以帶著我嗎?”


    “你要見他?”


    蓮生訥訥點了點頭:“你不是說,他是飛天從前的家令麽。我聽你講起飛天的來龍去脈,頗有些不解之處,也很想當麵向他求教。”


    ☆、第65章 一夜無眠


    窟中靜寂了片刻, 隻聽得那啞巴吭吭的咳嗽聲。


    “齊老先生年事已高, 等閑不見外人。”柳染微有猶疑:“隻怕……”


    若是尋常事體, 見對方如此為難, 蓮生必不堅持,但是此事有可能與自己身世相關, 實在教蓮生不能輕易放下。一想起這畢生之痛,蓮生再努力壓抑, 語氣中也不自禁地泛起一片悲涼:


    “求求他可不可以?那飛天有可能……與我身世有關。我自幼流落荒野, 一直不知自己來曆, 亦不知爺娘是誰, 魂裏夢裏都想解開這個謎題。對了,這附近有個洞窟,畫了一幅《父母恩重經變》,你知道嗎?那日我在窟中露宿,依稀還夢見我阿爺阿娘,外人不會懂得,一個人,從未見過自己的阿爺阿娘,隻能在夢裏追尋是什麽感覺……”


    柳染深深凝視著她, 那雙波光粼粼的黑眸,浮動著重重暗影。


    “我懂。”他低聲開言:“那幅畫,是我畫的。我四歲那年父母雙亡, 已經不太記得他們的樣子, 畫中所繪的擁抱, 哺乳,搖籃,欄車,都是我的想象。我也很想知道……”


    “吭吭,吭吭吭……”


    那啞巴不斷咳嗽,聲音越來越是嘶啞,似乎已經咯出血來。柳染住了語聲,微微昂首望著窟外,過得片刻,斷然點了點頭:


    “明日卯時,犀照裏齊府門口見。我代你求懇便是。”……


    茫茫暮靄,已由金黃變為灰紫,蓮生努力掙開心頭腳底那重重牽絆,奮然轉身出窟。身後呦呦一陣鹿鳴,是瑤光依依不舍地跟上,頭頸在蓮生懷中挨挨擦擦,戀戀之意溢滿雙眸,浸得蓮生滿心如酒蜜水一般甜膩軟糯,幾乎無法移步。


    柳染就站在瑤光身後,晚風寒涼,吹起他肩頭長發,依然是那般令人憐惜的蕭瑟之意,然而眸中異彩,始終不消,望向蓮生的眼神裏,有一種前所未有的,令蓮生心頭又是柔軟又是刺痛的東西。


    “還沒有請教芳名……?”


    “我叫蓮生。”


    “蓮生。”柳染輕輕點頭:“恰如其人。”


    蓮生埋下頭,用力抱緊瑤光頭頸,將那溢滿雙頰的紅熱,深藏在溫暖柔軟的皮毛間。


    ——————


    敦煌夜色,失卻了往日的寧靜。


    這樣多的紛雜飄蕩在夜空中,蟲豸翻動泥土的碎響,枯草腐葉的悉索,夜巡的軍士掠過大街,馬蹄聲嘚嘚不絕,梆子聲,呼喝聲,冬風吹在草廬棚頂,掀動一層層的草束,一聲聲清晰入耳,直如撩撥在心底,唰啦啦啦,唰啦啦啦,唰啦啦啦……


    草廬中倒不似往日寒冷,而是有一種異樣的燥熱,令這薄薄的布衾都有些裹不住。蓮生將火熱的小臉探在衾外,盯著榻邊炭盆,那炭火也正發著不同於往日的明亮光芒,星星點點,跳躍不休,烘得榻邊一片滾燙,整個草廬裏都一片滾燙。


    月色也這般明亮,從草廬的每一個縫隙強硬地射入光芒,自東至西,幻變遊移,晃得人閉不上眼睛。光影投在榻上,布衾上,自廬中每一個角落細細掃過,挖掘出每一處暗影,每一縷細微的動蕩,每一線飄搖不歇的思緒。


    蓮生平生頭一次,知道了整夜的每一刻都有著什麽樣的月光。原來最明亮的月色不在子時,而在醜時。子夜過後,月亮變得異常的大,異常的近,變得天涯咫尺,仿佛伸手可觸。爛銀流瀉,灑向人間大地,照得整個心頭都是一片柔軟,軟得也化成一汪水,隨著銀波飄蕩而搖曳不休。


    醜時過後,便陸續響起雞鳴。蓮生以往夜夜酣睡,都不知道雞鳴的時辰竟然這樣早。先是一隻兩隻雄雞啼鳴,鳴聲高亢,堅決,宛如戰陣中的號角不容置疑,旋即眾多雄雞響應,一聲聲跟著高叫,逐漸地整座城池都灌滿啼鳴,此起彼伏地籠罩了四麵八方。


    草廬邊的小路,也從這時候開始,陸續有了人聲。不知道是做什麽活計的貧苦人,天還未亮,就起身匆匆出門。赤-裸的雙足踏在冬日凍土上,啪嘰,啪嘰,偶爾踩碎一層薄冰,發出細弱而清脆的微響。


    漸漸地炊煙繚繞,和著迷蒙日光,一起透入草廬。牛羊糞的氣息,柴草的氣息。蒸餅的氣息,醋粥的氣息。蓮生的肚腹,跟著咕嚕嚕地大響起來,這才想起,昨晚回家,魂不守舍地直接躺下睡了,根本沒有吃晚飯。


    爬起身來,抓過掛在榻邊的佩囊,胡亂摸出一顆香丸吸嗅。融融暖甘,無盡甜美,充沛的神思,飽滿的力量,立即貫注全身。


    一夜沒睡,竟然還是這樣亢奮。內心深處,一直有團火在熊熊燃燒,燃得她眼眸爍爍發亮,整張小臉都泛著異樣的緋紅,燃得一雙唇角不自禁地高高翹起,嘴巴裏如同塞了一把木梳似的始終掛著一個半月形的笑容。


    這世界太美好了,美好得讓她都有些不認識。


    空氣太清新,陽光太明亮,沒有一點陰影、一點汙糟,沒有一件事情是她做不到。什麽身世之謎,什麽救命香方,都不在話下,幾乎要錯覺自己立時飛身而起,衝出草廬,一步就能踏進香神殿中。那上品香博士的敲門磚,怎麽會難了她這麽久呢?她一定能製出征服所有香堂長老的好香,絕妙神品,一舉過關。沒錯,一定能,全身都是力量,滿腦都是靈光,她現在就想衝去薈香閣,埋頭調製一款香品,就叫“絕妙好香”。


    這世上什麽才是最好聞的香氣?此刻要蓮生說,就是一個陰暗洞窟裏,常年不見陽光的濕氣黴氣,新抹平的牆壁的泥灰氣,滿地顏料的酸辣氣,一幅嶄新畫卷的淡淡絹香,執著畫筆的修長手指,自然發散的一點溫馨墨香……


    心頭隻是微微一閃,緋紅的雙頰,頓時又是火熱一片。


    飛身而起,就著榻邊銅鏡,趕緊梳妝打扮。今天不能去薈香閣,要準時在卯時趕去犀照裏齊府門口,去見……柳染,一起去拜會齊老先生。齊老先生能不能允見柳染一麵,都還不好說,橫刺裏又加入個蓮生,恐怕更是艱難,一切都要看柳染那幅畫,到底能不能入得齊老先生的法眼。


    那齊老先生心中的飛天主母,到底是個什麽樣子?會對蓮生說多少,能不能讓蓮生找到一點淵源?十六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蓮生這身隱秘的異能,會與那下凡的天神有一點點幹係嗎?


    馬上就有答案。


    長發緊緊綰在頭頂,結一個利落的擷子髻,銅鏡中一張光潔白皙的小臉,眸光似漆,雙頰如玉,泛著明顯的兩片紅潮。十六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讓蓮生整個人如同參破了禪理,悟透了天機,馬上就要飛升。胸中滿是暖洋洋的甜蜜,回蕩著一個清淡而溫和的語聲,一個深深凝視的眼神,一個緩緩綻放的笑容……


    整裝已罷,起身旋舞一圈,雙手在腮邊輕輕一握,笑盈盈地飛身出門。


    犀照裏,齊府門前。


    門房叉腰站在階上,厭憎地瞪著階下守候的三人。


    一個散發披肩,衣服上滿是補丁的窮畫師,一個彎腰駝背,一身泥土和酸臭味的老啞巴。還有一個茜色絲綿鬥篷裹身,容色異常明豔光鮮的少女。這奇異的組合本身已經十分觸目,偏偏還死守在齊府門口不肯離開,眼下日已過午,路上行人往來如織,任誰經過都忍不住斜睨幾眼。


    “走遠些,走遠些!”門房喝道:“別再等了,妨礙著我家門麵!都說了你那畫兒俗不可耐,入不了我家郎主的法眼,怎麽還狗皮膏藥似的纏著不走?”


    柳染隱忍開言:“剛才奉上的新畫,還未請到齊老先生示下。”


    “都這麽久了還等什麽示下?郎主必是看都不要看一眼。走走走!”門房搬出一根粗大的門閂淩空揮舞:“死皮賴臉地纏在這兒,給旁人看著成何體統?滾遠些,再不走別怪我不客氣!……聽見沒有?滾遠些!……”


    那黑衣啞巴頓時挺身護在柳染身前,口中咿咿呀呀,衝著門房憤怒叫嚷。蓮生如今已經識得這啞巴名喚宿阿大,是柳染的老鄉親,泥瓦匠,天生耳聾因此口啞,一路跟著柳染流浪到敦煌,柳染作畫,他也在莫高窟塑像,雖然對蓮生不理不睬,對柳染,卻是一片拳拳愛護之心。


    蓮生舉頭望向柳染,隻見他眸光中清冷,僵硬,掩飾不住的失落惆悵,神情卻仍不失隱然傲岸之意。凝立片刻,竟還轉頭向蓮生笑了一下:


    “枉費你一番心意了。走罷,這家的狗會咬人的。”


    蓮生望望那凶神惡煞的門房,再望望柳染,心中焦切難捺。她自己要問的身世之謎倒還罷了,柳染所求,雖然不知是何事,但顯見得十分緊迫重要,必不能如此善罷甘休。已經做到如此地步,仍得不到那齊老先生一句首肯,還有什麽法子能達成心願?蓮生素來相信隻要傾盡身心,天下無不可得之事,但是眼下這情勢,卻真是教人束手無策……


    “走罷。”柳染將手中的灰紗帷帽戴回頭上:“此地確實是過於引人注目。”


    “怎能就此走了?”蓮生急道:“我要等下去!焉不知那齊老先生忽然改了心意,答應見你了呢?”


    柳染凝望著她,隔著密密實實的紗帷,看不清他臉上神情。


    “走罷,蓮生。這件事,你還是不要卷入太深比較好。”


    嗆啷啷一陣門環亂響,卻是齊府大門忽然打開,門外正在揮舞木閂喝罵的門房倒嚇了一大跳,倉惶避向一旁。門扇開處,有人疾奔而出,火急火燎地向街道兩旁張望:“那個畫師呢,在嗎?郎主要見他!”


    “在在在!”門房慌亂無措地轉向柳染和蓮生,拚命擠出一個扭曲的笑容:“三位貴客,勞駕,勞駕請進……”


    府門豁然大開。一群仆人擁出一個須發皓白的老者,手拄拐杖,神情急切,顫巍巍迎在門前。


    ☆、第66章 心願得償


    蓮生早已想到, 以柳染的一手神技,靈機之下畫出的作品,多半可以得到齊老先生的垂青;但沒想到的是,這幅畫,何止是得到垂青, 那齊老先生一見畫作,竟然親自迎出門外,急不可耐地要見一見作畫人。


    “是你畫的?老夫識人過目不忘, 自問從未見你入府, 又這樣年紀輕輕, 怎能見過澹台夫人?”


    柳染恭敬地雙手交疊, 深施一禮:“柳染從未見過,隻是憑借這位小娘子的一曲清歌妙舞,心中靈機一動, 依照老先生吩咐畫成此圖。若是能得到老先生首肯, 莫大榮幸,晚輩欣慰之至。這位小娘子也有事相詢, 還要懇請老先生賜教。”


    那齊福望向柳染身後的蓮生, 眸光驟然閃亮, 一時間竟是呆了。匆忙展開手中畫卷, 望望那畫中飛天的姿容,又望望蓮生:“你姓什麽, 哪家的孩子, 今年多大, 何以會跳夫人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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