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隻怪陸申的壯碩身形太過醒目,率先闖進大殿的蘇合一眼便認出來,當即阻住背後眾人的嘻笑喧嘩,大家一起雙目爍爍地躲在屏風後偷看。隻見聖母娘娘神像前,陸申與一個陌生男子並肩而跪,各自拈了三柱香,向天拜祭,意態甚為虔誠。


    “聖母娘娘在上,保佑我與……”陸申的語聲,從未有過地纖柔嬌細,聽得屏風後的眾女子目瞪口呆:“與葛郎天長地久,永結同心……”


    身邊那男子,想必就是葛郎了,背影極其文弱,足足比陸申瘦了一半,也接著她的話頭拜道:“保佑我與申娘早結良緣,白頭到老……”


    屏風背後的小姑娘們全都看傻了,個個擠眉弄眼,拚命捂住嘴巴忍著笑聲。陸申與那葛郎沉浸在情愛之中,竟然絲毫沒有察覺身後響動,見四下無人,就於那護佑姻緣的聖母娘娘像前,交執著雙手,傾訴了一番衷腸:


    “多謝申娘為我精製的桂花醬,加入胡餅之中,果然異香撲鼻,每一擔挑出去,片刻就賣得精光,這些日子獲利極豐,入秋前必然可以攢下房產,迎娶申娘,申娘對我這番深情厚意,無以為報,待得成婚之後……”


    那壯碩粗魯的陸申,在這男子麵前全然成了個羞怯怯的美嬌娘,雙頰飛紅,低眉順眼,細聲回應:“妾與葛郎,何分彼此,能夠以妾身一點微末技藝,助葛郎一臂之力,正是妾的心願與本分……”


    轟隆一聲暴響,大殿屏風被擠翻在地。


    陸申與那葛郎愕然回頭,隻見滿殿飛揚的塵灰中,一大群花紅柳綠的小姑娘歡笑著四下逃散……


    如今瞧著大堂中的情形,顯然是姑娘們早已將昨夜那情形飛傳薈香閣內外,所有香博士們,連同當時不在場的杜若和蓮生在內,人人皆知那“桂花醬”的典故。陸申憤憤握拳,瞪視著滿堂笑得打滾的眾人,惡聲喝道:


    “做工不認真,傳話倒傳得快!你們還沒成年的小姑娘,上元夜跑去聖母娘娘廟裏求姻緣,當心我也告訴你們爺娘!”


    “求工長開恩,放過小的吧。”蓮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們都去葛小郎那鋪子裏買胡餅,嚐嚐你製的桂花醬……”


    陸申臉上一坨坨橫肉顫動,橫眉立目地繃了半晌,終於自己也忍不住,咧開大嘴笑了。


    “呸,你們這班死丫頭。不是我自誇,那胡餅裏加了老娘的桂花醬,皇後娘娘吃了也要讚兩聲!別看老娘當不上香博士,能有這款桂花醬,這輩子都心滿意足。千好萬好,不如幫到自家人好!”她傲然揮揮手,邁開方步向樓下走去:“臭丫頭們,好好羨慕老娘吧,立秋便是老娘大喜之日,到時候請你們一起去吃胡餅!”


    這番話說得,正中蓮生心事,抬頭凝視著陸申背影,驀然一道靈光湧上心頭。


    ——————


    能以一款桂花醬幫助小郎君的胡餅大賣,這份心思,何等細膩,何等聰慧?


    有些事情,就算自己不會做,但憑借一手製香絕藝,總還有能盡力的所在呀。


    “這麽冷的天,還來看畫?”


    盤膝坐於壁前的柳染,一手按在膝頭,一手撐著額角,微笑著望向小碎步蹩入窟中的蓮生。


    原以為那日被人一通辱罵毆打,這隱然一派自傲的畫師,必得要鬱悶些時日,卻不想一見之下,他全然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依然是那副漫不經心的姿態,不疾不徐的語聲,話雖是詢問,麵上卻毫無驚異之色,一雙明眸閃亮,始終泛動著一點溫和而從容的笑意。


    “來……送件東西給你。”蓮生尷尬地站定,兩隻腳尖相對,互相蹭了蹭。


    “什麽東西?有勞你了。”


    那眸中笑意更甚,手指仍按在額角,半側著頭,任憑長發散落,遮住半張麵龐。那手真是隻有畫師才有的手,修長而精致,小指比常人的小指長而直,微微與四指分開,抵在眉梢,漂亮得似一幅畫卷,令人忍不住地遐想:就是這隻手,畫出那漫天神佛,感人肺腑的光影圖形……


    蓮生咬咬嘴唇,自腰間佩囊中取出一個小紙包,輕輕打開。


    一股清醇的香氣,霎時間彌漫了整個洞窟。


    “我製了一款香墨給你。希望可以幫你畫出更好的畫作。”蓮生將紙包捧在手心,遞在柳染麵前:“九嬰林中的百年古鬆之煙末,加了桐油和膠,還有麝香、丁香、樟腦,搗一萬杵,堅實,精細,保證一絲雜質都無。繪入畫中,香氣自然發散,清雅宜人,起碼可保百年不褪。”


    柳染眉梢微揚,雙手接過那紙包,隻見包中兩枚長方墨錠,貌不驚人而異香撲麵。他凝視片刻,修長的手指在那墨錠上撫摸幾下,點頭笑道:“謝謝你一片心意。”


    蓮生嘟起了嘴巴。眼看他神色淡淡,毫無想用的意思,這心中又是失望又是尷尬,忍不住訥訥開言:“你不試一試?我好不容易做出來。”


    “心意我領了,隻是用來畫畫,卻不太適合。”


    “怎……怎地不適合?”


    柳染伸手掠一把鬢邊長發,像看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般笑著凝視蓮生:“墨香本身便是至為清雅之物,添入龍麝之香,反而奪了墨香,這濃香撲鼻,一股脂粉氣,繪入畫中,豈不褻瀆了神佛。或許凡夫俗子用得,我繪的這畫,萬萬用不得。”


    蓮生這滿腔尷尬,至此登峰造極。


    她製這香墨,著實費了無數心血,燒那古鬆煙末,搞得滿頭滿臉的漆黑,鼻孔裏都是黑墨,洗得整盆的黑水;炮製麝香、丁香等香材,精研香氣,調試劑量,更是一門硬功夫,好不容易配得稱心如意,滿擬能令柳染心懷大暢,一舉畫出驚世神作,讓那什麽齊老先生刮目相看……苦心精製的禮物送上門來,卻被人家哂笑了一番!


    頓時胸悶氣短,立時便要拔足逃出窟去,再也不要回來。正氣鼓鼓地要起身,卻隻見柳染手指輕揚,將那兩枚墨錠細細包起,比蓮生自己包的還要珍重和仔細:


    “不過姑娘的手藝,真是精妙絕倫。這墨錠光澤似漆,堅致如玉,一看便是精品,縱然畫這神佛不太適合,以後也必有用武之處,柳染收藏了。”


    一股熱流在心頭湧起,讓蓮生頓時笑逐顏開。她不傻,這墨錠根本不合他心意,她怎會看不出來?不過是飾詞安慰而已,然而短短幾句言語,背後這體貼用意已經足夠暖心。自己跑來洞窟,本是要安慰他的呀,卻反倒被他安慰了,真教人又是欣喜又是難為情……


    心頭那點尷尬失望,早已煙消雲散,斂起裙角,大剌剌地坐到柳染身邊。隻見他麵前青磚地麵上,鋪著一幅畫氈,上有一幅雪白畫絹,平展,細膩,卻是空空如也,一旁放著筆山、水丞,墨缽中研滿了濃墨,那支筆卻隻架在他的手指間,並沒有蘸上墨汁。


    “怎麽不畫畫呀?”


    “……畫不出來。”


    “怎麽會呢?那麽多鋪天蓋地的壁畫都畫出來了,還有什麽能難得住你,為什麽盯著一幅白絹發呆?”


    柳染凝視畫絹,長久沒有出聲,隔了一會兒,才笑了一下:“你不懂。”


    “我……也許懂的啊。”


    蓮生明知他麵臨困境正難以排解,卻眼見這少年神態從容,全然若無其事,心中愈發地湧滿憐惜。連忙竭力開解:“別著急,我們製香,與畫畫也有些共通之處的,偶爾也會有靈思阻滯的時候,隻覺得走投無路,天地之大再無去處,但是總有些時候,忽然靈光大現,所有的路便都通了,比想象中更好,更神妙。你不妨先擱下它,緩些時候再來琢磨,也許就在無意之間,就開悟了呢。”


    柳染半邊唇角微翹,流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不成的。你製香,有沒有試過,有人要你仿製一款曠世奇香,你從未見過,從未嗅過,旁人也無法描述與你,隻說神妙無比,你能不能製得出來?就算不心急,先擱下,又有什麽法子,讓你忽然靈光大現,把這沒見過的奇香一絲不差地製出來?”


    蓮生呆在當地,怔怔眨著眼睛。


    沒見過、亦沒嗅過的奇香,能不能製出來?


    當然製不出來。人的語言貧乏,對香氣難以描述,至多是以已有的香氣來比方形容:“像初綻的茉莉香”“瓜果甜香”“比麝香淡雅,比丁香濃鬱”,隻憑描述來製香,相去何止千裏萬裏……


    “但是畫畫,不一樣呀!”蓮生努力爭辯:“圓則圓,方則方,男則男,女則女,就算沒見過,也很容易描述清楚,有什麽能讓你如此冥思苦想畫不出來?”


    ☆、第64章 驚天一舞


    “飛天。”柳染仰頭向天, 蕭然望著頭頂藻井:“那位下凡的飛天。”


    “飛天……”蓮生更加大惑不解, 伸手指向四周牆壁:“你已經畫過這麽多飛天……”


    “那都是俗品,我去送給一位老先生品評,他說我畫得無形又無神, 俗不可耐。”


    “他怎能這樣說你?憑什麽呀?”蓮生一提起這個就氣:“我覺得你畫的已經是極品, 大家都這麽說!幹嘛單要聽他的?”


    “旁人說我俗品, 我自然不服,但齊老先生是當年澹台詠將軍府的家令, 飛天是他主母, 時常麵見, 朝夕相處,他說我畫的是俗品, 我心服口服。隻是畢竟從未見過飛天真容, 再怎樣努力,也描摹不出那等神姿。”


    “描摹不出, 便算了啊。為何一定要畫給他看?”


    柳染深吸一口長氣, 緩緩閉上雙眼。


    窟中一盆炭火燒得正旺, 橙黃光芒搖曳,清晰勾勒出這少年挺直的鼻梁,微翹的唇峰,方正而不失秀美的下頜,仿若鍍了一道耀目的金邊。那纖長如蝶翅一般的濃睫, 也閃爍著粼粼金光, 每一下眨動, 都似風雷滾滾,在深藏的心湖裏,擊出一層又一層的波浪。


    “我有一事不明,隻能找他解說,他要我為他畫一幅飛天圖卷,方肯見我!”


    ——————


    “來。”


    夕陽西斜,晚風漸起,莫高窟禮佛的人群已經三三兩兩地下山,唯有蓮生與柳染逆流而上,反向山頭行去。黃昏的鳴沙山,如高僧即將入定,四下裏暮靄籠罩,暗影重重,但浩浩黃沙鋪滿的山頭,在落日餘暉映照下異常燦爛,閃爍著黃金一樣的耀目光彩。


    那正是蓮生與柳染初遇的所在。


    “你要做什麽?”柳染隨在蓮生身後,神情詫異,茫然,依稀還帶著一絲冥思未解的疲倦。肩頭黑發隨風輕揚,將他修長的身形描摹得更是蒼涼蕭瑟,身後一道長長的身影,孤獨地印在漫漫沙塵中。


    “我想……試一試。”


    蓮生在山頭停住腳步,鼓足勇氣,抬頭直視著柳染的雙眸:“我沒法子幫你見到飛天真容,不過,有個曾經見過飛天的友人,說我跳舞的姿容,與飛天有幾分相似。我跳舞給你看,你瞧瞧能不能找到一點靈思。”


    未待柳染開言,蓮生已經解開頸間係帶,茜色絲棉鬥篷迎風滑下,緩緩飄落黃沙。彎腰除下絲履,丟在一旁,一雙雪白的纖足裸-露,小小圓圓的腳趾,略帶幾分羞澀地縮了縮,在綿綿砂礫間慢慢踏穩。


    淡緋短襦,玉色羅裙,一身尋常衣飾,在這金燦燦的餘暉映照下皆如天-衣護體,寶光絢爛。肩頭披帛隨著風勢飄拂,於身後高揚數丈,獵獵如展翅欲飛。緊緊綰束的擷子髻,鬢邊輕揚的兩縷蟬鬢,更襯得一張小臉如玉雕般白皙瑩潤,雙眸黑湛,燦如星辰,向柳染深深一瞥,緩緩垂下了眼簾。


    萬籟俱寂,萬相皆空。


    身周一片空茫,已無鳴沙山,無莫高窟,無天,無地,亦無柳染。心神凝聚,靈台清明,唯有一團精氣無邊無際,於那洪荒萬古般的漆黑中,回旋,飄蕩,漸漸喚起依稀微光。


    “皎皎波中月,澄澄水上蓮。


    智鏡能清淨,心珠離蓋纏。


    三界無拘係,十方去又還。


    如雲寧障礙,似日沒遮攔……”


    舒緩的歌聲響起,妙音嫋嫋,如滴滴甘露浸潤了這漫天黃沙。纖柔手臂隨音韻緩緩伸展,身隨歌動,腰肢,腿腳,漸漸一起應聲起舞,輾轉盤旋。


    柳染僵立原地,任晚風吹動衣袂層層翻飛,任長發散掩半邊麵頰,雙眸深處,一點璨亮光芒驀然綻放,牢牢凝聚在蓮生身上。


    他畫過萬千神佛,無數天宮伎樂,憑欄天女,音神樂神,將西域中原八荒四海的歌舞融匯筆端,但從未見過一個人的舞姿如眼前這般奇異,這般驚心動魄。這嬌弱少女就在踏歌起舞的一瞬間,化身為一縷風,一朵蓮,一道光……一尊神!身姿翻飛,變幻無窮,手中似有琵琶,又無琵琶,時而正彈,時而反彈,擰腰翹足,展臂折腕……莊嚴而不失靈動,柔美中帶著雄健,腿如纏絲,足下生蓮……


    “隨順眾生意,慈心滿大千。


    早達滄海路,已到七珍灘。


    調柔諸外道,伏練眾魔冤。


    如斯功行足,當日在庵園……”


    是紅塵嗎,是俗世嗎,還在人間嗎?


    千年滄桑,萬裏河山,都在那乍隱乍現的天光中飛速流轉。


    是誰撥動了天宮樂弦,是誰吹散了漫天香煙?


    一個清雅絕倫的飛天自天際禦風而至,就在他眼前微笑起舞,衣袂交錯,光影迷離,溫柔的笑意清晰又模糊。遍體花鬘瓔珞,已然化為重重寶光,自蒼茫天穹播撒人間大地,無限恢弘,無限燦爛,無限溫暖……


    他從前所繪,確乎都是俗品啊。


    俗不可耐,無形無神,隻是人間庸脂俗粉。他哪裏見過這般神妙的舞姿,這般直擊人心的光影?心頭那點靈光,從未如眼前這般綻放,似乎冥冥之間被一線天機啟動。


    耳畔清歌,漸趨急驟,已由那空靈的祝禱,進入極樂的歡娛。一時間飛姿翔韻,燕舞鶯歌,錚琮琵琶樂聲漫天流轉,如銀瓶乍破,如玉珠落盤,漫漫雨花落,嘈嘈天樂鳴,回風當空霰,流雲逐飛星。身周流雲翻卷,天花四散,令他整個人,整座鳴沙山,整個天下,都飛騰在杳杳霄漢之中。


    柳染輕輕舉臂,伸出修長的手指,就在自己身前淩空描劃,指尖撥動虛空,依稀有看不見的線條隨風飄零。他已經全然不覺這舉動,不覺身邊一切,疲倦淡漠的神情早已一掃而空,眼眸中光芒湛亮,比天際流金還要燦爛輝煌,唇角長久地凝著一線笑意,沉醉中略帶一絲迷惘。


    “……聽法金台畔,經行寶樹間。


    莊嚴皆光耀,相好越人天。


    甘露時時灑,能除熱惱煎。


    金剛堅固力,摧斫眾邪山。


    接引無辭憚,高低來者偏。


    降魔獅子吼,講論電雷喧。


    千力勳來就,三乘會得全。


    如斯功行足,當日在庵園。”


    披帛如虹當空起,香音玉臂攬雲霓。樂韻已到了尾聲,悠然,和緩,隱約可見那飛天身姿如雪,翩然隨著天樂遠去,滿天奇花瑞獸,騰躍相隨。萬道金光最後閃耀,那張風華絕世的麵容回眸一瞥,唇角一絲微笑,漸漸消失在縹緲天光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香音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的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的灰並收藏香音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