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招“長風萬裏”,李重耳猱身攻上,被那少年一記重拳打回,甫一出拳已經勁風撲麵,隻能側身避其鋒芒;再一招“雁落平沙”,李重耳自上而下疾撲,那少年又是一記重拳打回,李重耳以手肘硬格,被這一拳擊在小臂,險些當場斷了臂骨。


    周遭層層樹木,被這二人對打的勁風掃得枝斷葉落,颯颯聲響徹身周。霍子衿眼前繚亂一片,已經看不清二人身形,驀然間一聲呼嘯,隻見李重耳騰空而起,一腳淩空勁踢,勢如惡龍猛虎,襲向對麵的蓮生。


    霍子衿一聲喝彩剛到口邊,卻見蓮生仍是一記直來直去的重拳,呯的一聲大響,擊在李重耳膝頭,痛得殿下一咧嘴,眼淚都快迸出來。


    “殿下當心!”聲稱要執中的霍子衿,偏心都不知偏到哪裏去了:“用千葉擒拿手!”


    “要你指手劃……”李重耳一句還沒罵完,手中已經被迫將千葉擒拿手使將出來。這是以小巧靈敏見長的近身格鬥之術,自皇慶寺武僧處學來,沙場對戰並沒什麽機會用上,但對付這個蠻力如牛的少年,倒正是合襯。眼見蓮生又一記重拳擊來,李重耳虛晃一步讓開,隨即縱身衝上,一手刁住蓮生手腕,另一手從她腋下穿出,左腿奮力一絆……


    呯的一記重拳,擊在李重耳頭頂。


    霎時間,腦海中喧騰一片,鍾鼓齊鳴,鳥語花香,卻似做了一個水陸道場。昏天黑地之中,急忙撒手閃身,腳下卻早被蓮生橫掃一腿,身體淩空飛起,旋著圈子摔在泥土中。


    “一二一,三四五,滾地葫蘆一身土!”蓮生拍手大笑。


    這一腿力道雄勁,餘勢不止,李重耳哪裏頓得住身形,硬是依著蓮生的吆喝滾了幾滾才翻身跳起,心頭懊惱,熊熊難以抑製。低頭看自己身上,又是腐葉又是臭泥,儀態全失,心下更加忿忿,禁不住嚎叫一聲。


    “說好的倒地就輸呢?”蓮生笑道:“你還真……”


    猛然間脖頸一緊,下半句話噎在喉頭。


    那李重耳身形如電,已縱身竄到背後,用力勒住蓮生脖頸,同時雙膝頂她膕窩。


    果然還是高手,招數煞是厲害。蓮生咽喉被扼,氣息受阻,回拳又擊打不到,頓時麵紅氣粗,手腳酸軟。李重耳大喜,加倍用力勒緊,喝道:“小子,認輸吧!”


    哪有那麽容易。


    姑娘卻不認輸!


    縱然手腳酸軟,隻用一點餘力,也收拾了你這莽漢。


    揮起雙手,緊緊扣住他兩邊臂膀,後腰提氣一頂,奮起與山膏搏殺的蠻勁,呯地一聲巨響,將他整個人從身後直摔到麵前來。


    如此一個使足全身力氣的背摔,縱是地上鬆軟,也將李重耳摔得骨架都散成了十塊八塊。蓮生不容他稍動,已是一個虎跳,全身躍將上去,咚地一聲騎在他胸前,以手肘頂住咽喉,用力勒緊:“小子,認輸吧!”


    李重耳咽喉被勒,白眼直翻,直嚇得一旁的霍子衿厲聲嚎叫,幾番上前拉扯,都被蓮生踢開。李重耳手腳齊舞,奮力掙紮,仍被蓮生騎牢在胸膛,一雙鐵腿夾得他動彈不得,堅實的手肘磐石般勒定咽喉,縱然竭盡全身氣力,也隻是越來越深地陷入泥中。


    橫飛的泥水,漸漸沉寂。


    那皇子廢然躺平,仰望頭頂天空。


    “服不服?我們可是有言在先,你若輸了,我說如何便如何!”


    李重耳仍然被蓮生牢牢壓在身下,哪裏開得了口,唯有雙眼圓睜,又是驚異又是絕望地盯住她。


    先前氣盛,把話說得滿了,如今一敗塗地,不知這小鬼頭想出什麽主意來折磨自己。


    一旁的霍子衿手按劍鞘,焦切溢於言表,一副隨時要上前拉偏架的模樣:“你,你要怎樣?”


    蓮生縱身跳起,挺直身體,兩手叉腰,得意洋洋地傲立在李重耳麵前。“跪下,叫爺!叫啊?沒叫過?”


    李重耳瞪著雙眼躺在爛泥裏,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他當然沒叫過!


    輸金輸銀,都屬常情,但是,跪下叫爺,不過是口頭禪而已,皇子比武,賭注哪有如此粗俗?他的父親、阿爺,那是天子,君臨天下的帝王,豈可以對旁人叫得!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君親,又怎能跪你這鄉村小兒!


    這一生,從未受過如此折辱。跪又不肯跪,起又不能起,進退兩難之下,滿臉漲得通紅。


    霍子衿手裏的劍,都不知道在劍鞘裏來回拔動了多少遍。“你對殿下如此粗魯,是活得不耐煩了麽?”


    “喂,大好男兒,光明磊落,輸了要認,是他自己說跪著叫爺的,不要玩不起。”


    霍子衿狠狠一咬牙。“我替他跪,叫你爺!不準為難殿下。”


    蓮生傲然瞥他一眼:“我跟你打賭了麽?”


    “走開走開!”李重耳抹一把臉上灰泥,憤憤道:“願賭服輸!”


    “殿下!你難道真的要……”


    “先……先欠著。”李重耳望向蓮生,一雙眼中又是憤恨又是委屈,聲音都變得有如傷獸嘶嗥:“這次先欠了,日後待我扳回來!比武這回事,一局怎能定勝負?田忌賽馬,也是三局兩勝才算!”


    蓮生仰天長笑:“你以為你能扳回來?小爺且陪你玩下去,別說三局,就是三十局,也是我贏。今天算我讓你,先賭個別的也成。”


    “你要賭什麽?”


    蓮生雙眼骨碌碌碌,轉了又轉。比武得勝,當然胸懷大暢,不過這事原本是遊戲而已,真說要他付什麽賭注,一時也想不出來。


    嗯嗯,有啦。


    蓮生雙眸一亮,笑嘻嘻地蹲下來,盯著李重耳的臉,咽了一口口水。


    李重耳和霍子衿對視一眼,緊張地盯著這居心叵測的少年。


    “來。”蓮生跳起身,得意洋洋地雙手叉腰:“跟我去個地方!”


    ——————


    敦煌城南十二裏,有一家酒肆,叫做楊七娘子的店。


    那裏仍然是敦煌郡的地界,但是已經遠離京城,屬沙山縣轄境,比京城內的管治寬鬆許多。官道兩側,開有不少店鋪,賣雜貨的,賣吃食的,驛站,邸舍,水坊,酒肆,各式各樣的幌子高挑在門口竹竿上,迎風招展,誘惑著過往官兵百姓商旅僧俗。


    但沒有一家鋪子,像楊七娘子的店那樣紅火。


    光看它的店麵,倒也不甚起眼。在官道西邊,二層小樓,簡單的雙坡頂,前方搭個遮陽的席棚。店門外有大土灶,常常燒有一壺滾開的淨水,供過往客人吃用,還有例行的馬槽、拴馬樁,伺候那些客人的牲畜腳力。


    進得店來,空間可就大了,中間一座大堂,開闊,敞亮,天棚搭著明瓦方窗,透下明亮的陽光。大堂四周牆壁粉得溜平,繪著壁畫,堂中有幾有案有坐墩,可供二三十客人一齊飲酒吃食。順著左側樓梯,可以上到二樓,圍繞大堂一周,是十數間供人住宿的客房;大堂右側,則是曲尺狀的一個櫃台,常年倚坐在櫃台後麵的,就是酒肆的老板娘楊七娘子。


    很多人到這個店裏吃酒,是衝楊七娘子來的。楊七娘子是個寡婦,年方二十出頭,模樣相當周正,尤其是皮膚嬌嫩如少女般,在這常年風沙的所在,依舊水靈靈的一張臉,白藕似的兩條胳膊,讓人看了忍不住想捏一把。一條羅裙緊裹著的腰身,又細又柔軟,在店裏穿梭往來的時候,扭得像條水蛇一樣,所有客人都忍不住盯著她的步態看。


    “七娘子,三壇七步香!”蓮生拉著李重耳衝進店子,大聲向楊七娘子吆喝。霍子衿一臉晦氣地跟在後麵。


    “小崽子,別拿你娘耍樂。”楊七娘子笑罵著,啐了蓮生一口。


    “說真的。三壇,七步香。”蓮生伏在櫃前,笑嘻嘻盯著七娘子:“有人請客,小爺便拉來光顧七娘子的店,夠意思吧?”


    楊七娘子雙眸閃動,斜睨著他,又打量打量他身後的兩個來客。


    這苦水井的小崽子,倒是經常光顧她的酒肆,但每次隻打一點最劣的酒,荷包羞澀無比,好不容易才能排出幾文銅錢,如今突然跑來點她的招牌名釀,還一點就是三壇,難免令七娘子存點戒心。


    “沒騙你。我是借花獻佛,有件小事相求!”


    作者有話要說:  楊七娘子的店,是在敦煌曆史上真實存在過的店。敦煌藏經洞裏的書卷中,有不少是商貿往來記錄,其中有一份唐代歸義軍統治時期的賬單,列出了當地酒店買賣酒本粟的記錄,都是以店主名字命名的店,叫做馬三娘的店、楊七娘子的店、灰子妻酒店、郭阿柴的店……前幾個應該都是女性當店主的店。


    當然我這書裏的景象都是想象的,不過遙想當年風情,也真是令人心向往之啊。不知道這幾個女子都是什麽人,開了一個怎樣的店,有些什麽有趣的故事。能夠留名在這些書卷上,千年之後重現人間,永垂青史,這件事本身想起來就有點蕩氣回腸……


    ☆、第10章 粟特舞姬


    “哦,原來如此。”七娘子笑靨如花:“三壇七步香,就想求老娘幫忙了?”


    “幫個小忙。”蓮生早就習慣七娘子的口頭便宜,隻嘻嘻笑道:“七娘子以前說過,隻從香市的甘家香堂進香料,想必認識甘家香堂的店東?”


    “認識啊。”七娘子一雙秋水眼波光流動,亮閃閃地打量著蓮生的一身破衣爛衫:“你在打什麽主意?”


    “沒什麽,想見見他們店東。”


    “喲,要見甘懷霜,可沒那麽容易。隻三壇七步香,想求我說那麽多?”


    “要怎樣才肯說呐?”


    七娘子吃吃地笑了,一臉打定了主意要捉弄人的神情。腰肢款擺,自櫃前起身,玉手輕揚,促狹地向著整個店麵一掃:“除非你讓這整店的客人,人人都來三壇七步香。”


    此時正是店中最熱鬧的時分,店堂中坐的客人,沒半百也有三十,老少皆有,還雜有幾個女子,若要他們人人都買三壇酒喝,那是萬難辦到。然而蓮生今日帶了個大財東來,打定了主意要狠狠地砸他一份賭注,所以一聽得楊七娘子如此戲言,不但絲毫不怵,反而更加發了興致。


    “老少爺們兒們,今兒個管夠喝呀!”蓮生雙手一拍櫃麵,轉過身來,朗聲向著四周客人叫道:“這位公子請客!”


    店裏諸多人客,齊聲喝彩,望向站在蓮生身後的李重耳。


    李重耳還從來沒這麽狼狽過。


    綺年玉貌的韶王殿下,哪次出行不是儀仗整肅,衣冠堂皇,敦煌百姓夾道圍觀,少男少女投花擲果,今日卻是一身泥汙,連袍衫下擺都被扯碎,沾滿臭泥爛草。他一向愛惜姿容,哪容得自己如此形象現身,一時這尷尬得,不知把臉扭向哪裏才好。


    “放心,殿下,”霍子衿附耳道:“沒人認得出咱們。”


    “怎會沒人認得出?今日這臉可丟大了!”


    “認不出的,”霍子衿端詳他:“根本看不到殿下的臉。”


    李重耳抹了抹滿臉的泥土血汙,呸了一聲。


    “小崽子,還真豪氣!”七娘子眼見得滿堂客人縱情豪飲,喜出望外,衝著蓮生笑罵道:“快坐下,容你娘奉敬你兩碗!真若是今日大發利市,別說甘懷霜,就連天王老子的行蹤我也探聽來給你呢!”


    蓮生拉過李重耳與霍子衿,找個沒人的案子坐下,禁不住地大笑三聲。


    還真不信,去甘家香堂做個工,會有那樣難法。定是那胖掌櫃有意為難,若是能見到店東,說不定反而有法子。自己在苦水井熬了這麽多年,有什麽艱辛能難住她?拚盡全力去做便是,車到山前必有路,人到急時能成神!


    一陣酒香,飄然襲來。


    色呈淡黃,澄明透亮,壇口泥封一開,不待斟入碗中,立時便有濃香撲麵。酒水沾唇,更是甘美無比,仿若傳說中的瓊漿玉液縈繞舌間。一碗下肚,隻覺遍體舒泰,人生圓滿無匹,除死再無大礙。隻是後勁大了點。尋常人若是不小心吃多了,出門吹點小風,酒力上頭,七步之內,必然放倒,因此得了個名號叫做“七步香”。


    “來來來,幹了幹了!”蓮生一把抄過楊七娘子斟好的酒碗,高高一舉示敬,也不待李重耳與霍子衿二人反應,隨手便傾入口中,三口兩口便是一碗,飲盡一碗,又是一碗,瞬間一壇下肚,渾若無感。


    “好酒量!”李重耳歡喜讚歎,立時也左一碗右一碗地對飲起來:“來來來,幹了幹了……”


    這兩人體魄雄健,都是酒量甚豪,一時拚得興起,飲得竟是無止無休。霍子衿力勸不止,隻能坐在旁邊拉長麵孔,警惕地掃視左右。


    “七娘子,你這店子,越來越是興旺了。有這等好酒,城裏燕南樓、三春樓,所有酒肆加一起,也都比不過你。”蓮生逸興橫飛,指著對麵壁上的巨幅圖畫,高聲讚道:“還有新繪的這幅畫,嘖嘖嘖,實在好看,鳴沙山上的所有壁畫,全都比下去了!”


    七娘子抱著酒壇,嫋嫋婷婷走過案前,隨她手指,望了一眼壁上圖畫,瞬間竟然泛了滿臉紅暈:“那是啊。誰能跟他比。”


    那壁上繪的,是頂天立地的一幅鹿王本生故事圖。


    土紅底色,鮮豔奪目,一叢叢草木茂盛,各種珍禽異獸飛騰於山水之間。男與女,神與人,錯落分布,共演一段撼人心魄的故事,飛揚的披帛,漫卷的衣袂,仿若時時要從畫卷中飄落店堂。


    最醒目的是那故事的主人公鹿王,通體純白,幾筆暈彩點染,已經形若活物,一雙鹿角高聳,四肢修長矯健,整個身姿俊美無匹,傲岸神情躍然粉墨之外,其氣度其風範,遠遠超乎人間生靈。


    鹿王本生乃是敦煌婦孺皆知的佛教傳奇,講述佛祖前生事跡,那鹿王救了落水人,落水人反而向國王告密,陷鹿王於險境,最後善惡各有報應。蓮生愛看漂亮圖畫,閑來常去鳴沙山的洞窟和城內外的寺廟看畫師畫畫,早已見過無數本生故事,但沒有一幅,有七娘子店中這一幅畫得神妙。


    “越看越好看,真教人要多飲三杯。是哪位畫師的手筆?”


    “他叫……柳染。”


    這四字從七娘子唇間吐出,輕軟,旖旎,腔調悠遠而抑揚頓挫,似貫注了萬千情意,每個聲息都蕩氣回腸。一瞬間令蓮生與李重耳、霍子衿,全都好奇地抬頭向她望了望。


    七娘子似乎也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揮袖半遮粉麵,咯咯笑道:“我店裏的新鮮玩意,哪止這些?你再多破費一點,我教諸位客官看個好的!”


    “來呀,盡管來。”蓮生瞄瞄身邊的李重耳與霍子衿,嘻嘻笑道:“都說了有人請客,客氣什麽?一切好的都呈上來,賞錢自然少不了你的!”


    楊七娘子大喜過望,連忙放下酒壇,雙手啪啪一拍,蓋過店堂中客人的說笑聲。


    咚咚兩聲鼓,自樓上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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