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牢房年久不經清理,潮濕陰冷得透露出一股令人作嘔的黴味了。葉錦城眼看著兩個狼牙軍士一左一右將他手臂銬在架子上,心裏也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來。不知道從何處飄來酸腐的氣味和隱隱約約的呻吟——這種味道他以前聞到過,是洛陽大獄裏犯人們將便溺和髒水倒進汙物池的味道。當時他跟著洪英經過,隻是零星嗅到也不免以手掩鼻,眼下這味道近在咫尺,他卻連吐也吐不出來,方才陸明燭跪在那裏的身影已經占據了他全副心神,無數個淩亂紛雜的念頭化成一群啊啊大叫的烏鴉,扇動翅膀向他撲來,簡直叫他招架不住。


    手腕的鐵鏈綁得太緊了,手指很快就麻木著失去知覺。有人在離他很近的地方燃起了明亮的長燭,太過刺目的光芒讓他眨著眼睛擰起了眉毛,將臉頰向另一側轉去,可是這光亮並不放過他,很快在另一邊也燃起了更明亮的燭火,刺激得他差點流出眼淚來。這高照的長燭不住躍動吞吐著火焰,燒得他心裏泛起一陣陣慌亂的漣漪。他很清楚,特意燃起這樣的白蠟,不過是為了讓他難受疲倦——連帶著叫他臉上最細微的表情變化也無所遁形。蠟油的氣味辛辣而且嗆人,他忍不住,正在咳嗽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洪寧帶著人走進來了。


    “隻怕葉先生當著認識的人的麵不好意思講話,把您單獨帶來這裏,有什麽該說的,就說了吧。”


    “……小洪校尉,要我說什麽?”葉錦城來來回迴轉頭躲避著那太過刺眼的光亮,有氣無力地沉著腰,“……你叫我交代,我也得有話可交代……”


    “場麵上的話,說得太多沒什麽意思,葉先生,我家將軍交代了,您擅長玩這些彎彎繞繞,我說不過你,也不想拖延時間。”洪寧似乎失去了跟他再多說的耐性,隻是抬了抬下巴,另一邊自有狼牙軍士上前,將一旁浸在水中的鞭子拿了出來。


    第一鞭落到身上的時候,他竟然還覺得不怎麽痛,隻是聽著那一聲衣料撕扯的悶響,某些記憶跨越了二十年的光陰,突然就在此刻紛至遝來。那時候外麵連天暴雨,也是在這樣逼仄又狹窄的囚室裏,他昏昏沉沉,連身體上的痛覺也再喚不醒他潰散的意識。隨即又是一下,這一下尖銳的痛楚一下子急急甦醒了,葉錦城痛得蜷起身子,卻怎麽也躲不開緊隨其後的第三鞭。這幾下很有技巧,胸前的衣服一下子就散碎下來,隻有破碎的衣袖還掛在手臂上。胸口的皮膚一陣濕熱,他知道是流血了,卻無力顧及,隻能繃緊了腰腹承受著一時還散不去的痛楚餘韻。洪寧像是在欣賞什麽似的看了半天,隨即揮手叫停,轉而對葉錦城道:“葉先生,我問你幾個問題,你要是還不好好回答,隻能由我繼續助你回想起來了。”


    葉錦城一時沒有力氣答話,隻是在那裏深深淺淺地喘息。洪寧似乎懂得他的感受,也不催他。葉錦城好容易將那陣疼痛抵抗過去,他不敢低頭看自己身前,隻好垂著頭閉上眼睛。在沒有辦法躲避傷害的情況下,合上眼睛,是避免更多不該顯露的表情落在別人眼中的最好方法。陸明燭——陸明燭在哪裏?會不會也是像自己現在這樣的處境?一想到這裏,他立時覺得五髒六腑翻江倒海似的抽搐起來,連忙轉移開心神。無數的念頭快速從心裏飛掠而過,像是捕捉不住的飛鳥遊魚的影子——葉錦城竭力凝起一點心神,洪寧似乎也十分給他麵子,就在那裏靜靜地等了好一會兒。


    “葉先生,有些事你說不說,其實都是一樣。你不說,我們還是能辦,你說了,少挨些打罷了。”


    葉錦城顫動著眼睫,調勻了氣息,道:“……既然如此,小洪校尉,你問吧。”


    洪寧聞言抬眼看了看他,道:“這就對了,葉先生,你早點開口,不就不用白白受那先來幾下皮肉之苦?我問你,方才那個人,是明教洛陽據點的掌使,你們去軍械庫的當晚,連帶著你,還有你兩個幫手,一共三個人,其中並沒有這個外族人——他是怎麽跟你走到一起的?”


    葉錦城心裏微微一動。這正是他示意洪寧開始問話的緣故——不是因為害怕拷打,而是因為接下來的一連串問題不但洪寧想知道,他自己也需要知道。


    (一六五)


    “他……他是……”他在迅速思索洪寧的話,嘴上也免不了慢了半拍,為了避免過於明亮的燭光暴露他的心事,他隻得一再盡量地低下頭去,“他是在外麵做接應的……我們三個……被發現了之後,不得不同他匯合……”


    一旁坐著的狼牙軍士動筆記錄。他知道自己不能說得太快,否則反而引人懷疑了。對麵或站或坐的一排人,眼神像是刀子一樣戳在他臉上,他該怎麽越過這些窺探的犀利眼神,為陸明燭和自己爭得喘息的機會,繼而找到活路呢?


    “怎麽會跟明教的人走到一起的?”


    葉錦城遲疑了一下,洪寧本來還在耐心等著,可見他這點遲疑開始無限擴大,越拖越長,便揚起下巴沖旁邊的人示意了一下。那浸過鹽水的鞭子發出一聲淩空的悶響,隨即又落到他身上來,這一下正打在腰側最敏感的地方,痛得葉錦城一下子想要蜷縮起來,可無奈四肢都已經在刑架上被繃得像是待宰的牲畜,隻能毫不掩飾地受了這重重的一下。他竭力忍耐,原本緊緊抿起的嘴角終於還是沒能忍住,發出了第一聲因受刑而痛楚不堪的呻吟。


    這聲音落到對方的耳中,葉錦城隻見洪寧的臉上立刻依稀浮起一個滿意的神情來。既然不能抵抗痛楚,就要開口呻吟嘶喊,這就是犯人走向崩潰的第一步。


    “……有什麽可想的?葉先生,我勸您照實話說,別想著騙人。”


    “……小洪……校尉,事情都過去那麽多天了,就算是我……再怎麽好的記性……”葉錦城有氣無力地垂下頭,“你也得容我想想……下手這麽重……我……我害怕了,更想不起來啦……”


    “好,那你快想。”洪寧蹺起一條腿,雙臂抱在胸前,饒有興味地看著他做垂死掙紮。自從那天晚上軍械庫出事以來,順藤摸瓜,從商會摸出了好些屠狼會的眼線,再往下查,線索卻斷了,仿佛早就準備好,一旦有什麽差錯,立馬就被從當中切斷了。洪英後來派人去裏裏外外檢查過軍械庫,除了外麵死了個兵士,裏麵的重要物件倒是沒有什麽異常,並且也詢問過後殿兵士,都說當晚沒什麽動靜。這麽一來,事情反倒奇怪了,葉錦城等人進來,必然別有用心,可是他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麽,狼牙軍方麵根本一無所知。假若隻是進來勘察什麽情況,那又為什麽要殺掉外麵值守的兵士呢?洪英帶著一批人反反覆覆討論了好幾日,最終也隻是猜測,大約是那個兵士不小心聽見了他們的什麽話,所以被滅了口。這幾人跟屠狼會有聯繫定然無錯了,隻是他們到底具體在密謀什麽,隻有將人抓到了,嚴刑拷問才能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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